第39章 酷吏案(17) 谁导演了大皇子惨案 (第2/2页)
“好吧。你都说对了。我无话可说。”李非不再做无谓挣扎,像砧板上的肉糜摊靠在椅背,一副任殷大帅宰割的模样。
殷莫愁因他的赖皮样动了脾气,把水瓢一放,站起身,一下子阴影全投在李非身上。
“你一开始并没有想和我合作,是小倩的失踪迫你。既想借我的手办事,又不打算和我交底,因为你的多疑令你不肯相信我这个和你十年未见的故人。不,或者说你压根就没打算信任我,你担心我曾吸食曼陀散导致判断失准?”
见她真发火,李非忙敛容:“我承认以前是怀疑你的诚意,但是后来……”
“不用解释。”殷莫愁无奈地道,“纵欲无度、连自己都管不好的人,的确不值得依靠。”
“我没有。”李非坐着的上半身离开靠背,往前倾,是着急了。
但之前欺骗她太多,现在所有的辩白都显得十分无力,而且又说多错多的可能。
她虽不畏人言,但林御史的弹劾,在她心里埋了颗敏感的种子。难以置信,殷大帅也会因李非提起她吸食曼陀散的过去感到愤怒。
打过仗的人才懂这个道理,信任二字是一切合作的基础,否则只有无休止的内讧和阴谋。
这颗敏感的种子压在殷莫愁心头,偏是李非给它浇水令它发芽。想到先帝曾经给二人指婚,他们差一点就成夫妻,十年各自磨砺,李非表现出对她的百般猜忌和欺骗隐瞒,殷莫愁再如何稳重和大度,心里不可能没有一点涟漪。
如果愤怒也算深层次情绪的表示,那么这是第一次,李非离她的七情六欲这么近。
像结冰的海面出现裂缝,冰层之深,尚窥探不到海里丰富的生物世界,阳光穿过,也足以看见里面的颜色。
纯粹的湛蓝,天空之色。
在这么近的距离,他仰着头与她对视。
原来她连生气都这么美丽。
殷莫愁略低头,声音从牙缝里迸出:“你来京城是为了调查大皇子之死,是不是?”
“……”
“你虽屡屡糊弄我,但这件事上我却不打算瞒你。因为此事关系到齐王案。”
“齐王案?!”
李非想起,殷莫愁曾警告过他不要深究齐王案。当时他还以为是殷莫愁打发他,想不到……
“事关朝局稳定,我相信燕王作为皇室一员,不会泄密吧。”
李非咳了声:“这是自然。”
“我的侍女在画舫案时跟踪过冯标,听到手下叫他卓实——准确的说应该叫‘左使’,你我皆知其背后的组织是全新教。但全新教并非冯标老巢。画舫焚尸案后,大理寺卿崔纯带着全部精英外出办案,初步查明全新教在各地脉络,最为重要的是,全新教还有上线——什么教徒供奉、冯标各类生意,都是其敛财的手套。冯标真正的身份是一个叫龙隐门组织的成员。”
李非的瞳孔在“龙隐门”三字出现时稍微扩大了。
殷莫愁又说:“目前掌握的信息很有限,所以一直处于秘密调查阶段。”
“燕王爷。”
殷莫愁露出失望的神情。
“皇帝很想念大皇子,当然也想你,虽然你们多年未露面,却还给你留着府邸。所以我不会逼迫你,也没意思,以王爷满嘴谎话的本事想要编个大皇子死因骗我,轻而易举。我希望你是真心需要我的帮助,也允许我帮你。如果不想走心也行,你只是利用我,那从公平交易考虑,我已经做到答应你的事——现在是不是你也让我利用一回?我好进宫复皇命。”
这话大有一锤子买卖、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一拍两散的意思。
李非清楚,大帅有限的耐心已经对他格外“开恩”。
“说起来,那是一次意外,一次见义勇为的惹祸上身。”李非觉得自己再不说,可能从此再也见不到殷莫愁了。
殷莫愁安静地看着他,耐心等着。
“我们刚摆脱先帝派来暗中保护的人,落脚在一个人迹罕至的乡野客栈。我只是溜出去逛个街,回来后父母已经倒在血泊里。起因是有个流氓当众调戏女客,母亲看不下去,仗义出手,将那流氓打跑,谁知不久后此人带着一大帮人来寻仇,又欲抢夺财物,看中母亲身上佩戴的一块玉石,但那是先帝赐予的,哪能给,他们人多势众,又不乏高手,争斗之下,唉……”
他永远也不想回忆起那乐极生悲的一天,改变了他人生的一天:
虽然生活很富裕,但尤贵妃和大皇子一直遵循“男孩穷养”的原则,给李非的零用钱很有限,他不得不精打细算,花了好长时间跟商家讨价还价,最后买了把当地特产的牛角梳送娘亲,还有下酒菜,打算一家三口在离开此地前,好好喝一杯。
“快跑——”
“快去看看——”
鸟兽散的人群从他身边穿过。
发生什么了——李非暗自想,仍保持原来轻松的步调往回走。他爱凑热闹,在也爱凑热闹的人墙后,他准备伸脖子。
“李,李李李少爷……”客栈的老掌柜是个胖子,圆滚滚地蹦哒过来,风尘仆仆地,活像一颗滚了满身花生末的汤圆,哦不,是糍粑。糍粑慌慌张张地朝李非招手,李非当然认得他,但也就是认的而已,还没熟到要拉手的地步。
李非虽出生在民间,但大皇子给他请了陇右最好的老师,教的是大宁官话。他不太听得懂老掌柜的地方口音,尤其这糍粑因为恐慌还是着急,讲话囫囵囫囵的,李非只大概听懂“你爹娘”“你去哪儿”这两句。
见他一头雾水,老掌柜索性不说了,仗着自己庞大的身躯硬把围观的人墙撞开,拽着李非往里头挤。被人围住的是客栈前门,有两个人躺着,身上致命伤在颈部,暗红色的血液形成小水洼。
那不是爹和娘吗——这是李非的第一个念头。
很快,他意识到爹娘死了。
就在出去赶集玩耍的时候,他失去了双亲。
“都怪我……”李非哽咽地说,“如果我不贪玩,如果我早点回客栈……”
“这个世界没有如果。”殷莫愁说。
李非很清楚,即使他不想承认,早些回去也于事无补,说不定还搭上他一条命。
“我在当地举目无亲,只能先将父母草草入殓,又写了信给陇右老家,让我的大掌柜楚伯派人来。但我还没来得及离开当地,就被丁氏兄弟的人抓走了。过了一年多,从崮州大牢逃出来后回到那儿为父母迁坟,客栈的人说那些流氓又来闹事,当地县衙介入,抓住了几个喽啰,据供述,当年杀我父母的凶手是官府通缉多年的恶棍,花名黑猴子。黑猴子背着多起命案,穷凶极恶,常与人厮杀,已在一次江湖械斗中被人反杀……”
人的性情极难改变,外力不可为之,很多人即使到中年仍可看出少年时代的影子,冲动的还是那么冲动,内向的还是那么内向。
贪玩的还是贪玩。
只有一个例外——突逢大变。
尤其从天上掉进泥里,那会彻底改变人的心性。
一个温润阳光的少爷,一个满怀理想的皇裔,遭遇双亲被害,变成满腹愤懑、疑神疑鬼。
那时的李非已然是翩翩少年,与总是被母亲摁头学调香、粘着父亲要他教授厨艺,有点叛逆但大体上算挺乖的男孩渐行渐远。去了趟京城,因见过文治武功、充满传奇色彩的皇帝爷爷,心里更添几分男儿豪气。才出京城,就和父母说,大好男儿应闯荡一番,还说想去唐门学艺,将来说不定能为皇帝爷爷做点事,不想窝在家族产业下……
见过少年已经是将军的殷莫愁,他觉得他亦可有所作为……
大皇子和皇妃就这么一个儿子,听了齐齐摇头。夫妻俩难得统一战线,否定他天马行空的青春计划,李非顿后悔太心急,于是打算将策略改为徐徐图之,再辅以分化之计,比如先买点礼物贿赂娘亲,令她站到自己这边。而父亲一向好脾气软性子,到时再求一求磨一磨……
刺目的血泊淹没了他所有的希望。
悲痛过后,李非骤然意识到,父母是一个人的来路,对他亦成归途。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但尚未及调查,人生地不熟的李非被抓进苦牢,从那以后变成另一个人,狡猾、精明,开口总是三分真话七分谎言。
永远带着面具示人。
“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依附于他们,什么三教九流、牢头狱霸,我做了许多混账事,为虎作伥,狐假虎威……实在没脸提起。”
李非怅然。
狱卒为方便管理,往往会培植几个狱霸,于是牢狱渐成一个无形的小王国,没有王法,只有弱肉强食。他生得白净俊美,毫无江湖经验,富家公子的气质是掩饰不住的,最容易成为宰割对象,如果不是靠机巧应变,根本难以生存。
“破绽在哪里?”
殷莫愁一句话把他从感伤的泥沼里拉出来。
黑猴子死于一场江湖斗殴的意外,死无对证了,为何李非还在追查。
“破绽在于毫无破绽。”
静了半晌,李非终于说:“……从苦牢出来后,我带小倩去那客栈,还是胖掌柜接待我,当年我人生地不熟,仓促之下是他带我报官,又帮我收殓,连棺木都是他替我采办。也是胖掌柜又带我到官衙,塞了些银子,从县太爷嘴里打听出黑猴子的来龙去脉。客栈的伙计也都还记得我,我和小倩身无分文,住在那两日,他们殷勤伺候。”
殷莫愁:“听上去确实没破绽。”
“后来,我遇到唐门的人,带我和小倩去了蜀中。唐堡主听完我的遭遇,大悲,叫人送信给楚伯报平安。原来楚伯以为我因父母遇难,自我放逐去江湖流浪了,所以他早早拜托唐门查访我的下落。两年后,我学艺有小成,从唐门出山,唐堡主本打算派一队唐门子弟沿途护送,我拒绝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马上回家。”
他不顾老家人的期盼和楚伯频频来信催促,而是去故地重游。
冥冥之中,这个决定带出后来一连串的不可思议。
李非的表情开始难看:“到了当地一打听,竟没人记得我父母的事。”
殷莫愁:?
殷莫愁不由纳罕:“那可是命案,而且听说大皇妃出自唐门,武功也不弱,行侠仗义,以一敌多,应造成不小轰动才是。”
“最诡异的是——客栈早已关门大吉,客栈老板不知所踪……胖掌柜曾跟我提过他姓冷,家里三代人经营客栈……但附近的当地人说根本没这号人,客栈倒是老客栈,却是在事发前几个月刚从原主人手里买来的……至于曾经那些伙计、住客,那些目睹惨案的人,有投亲的、做买卖的,还有隔壁县携家带口出来游玩的,最小的孩子才三岁,我们每天在大堂遇见,友好地打招呼,他们有名有姓,但我去寻访,却一个也找不到……”
殷莫愁:!!!
那个胖乎乎的、满面焦急地连滚带爬滚来报丧、像糯米糍粑一样软糯而满怀善意的掌柜是不存在的,那些男男女女、高矮胖瘦、有老有小、众生相的、围在血泊外长吁短叹的人也是不存在的……
一家根本不存在的幽灵客栈!
只这描述,连多年征战杀伐无数的殷莫愁都不禁背上一冷——难不成是白日见鬼、阴兵过境吗?
是谁导演了大皇子惨案!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组织严密、参与人数众多的谋杀!
“你是如何查到与冯标有关?”
淡定稳重如殷莫愁,此时竟也心急想得知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