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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4)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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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一趟。”

————

玄鹰号很大,甲板宽敞,风浪涌来,船也跟着轻微晃荡,霍锦骁跟着小满进了甲板上的望月房。

祁望已经倚在望月房的锦榻上抽起水烟。

霍锦骁望去,他手里的水烟壶一看就是舶来品,琉璃制成的烟瓶上有人身鱼尾的浮雕,极其精美,只那浮雕半身裸裎,露着女人的饱满,看得她脸发烫。望月房里有扇圆窗,海上的阳光穿进,照着祁望斜倚时半侧的脸。他闭着眼,深吸口烟,缓缓吐出,白色烟雾在阳光下变幻升腾,他方露出舒坦的笑,这才睁眼。

她嗅到股夹杂着果香的烟味,没想像中的呛人。

“你就是被雷老二通缉的人?”他缓缓开口。

很多年后,霍锦骁都还记得和他的这一次见面,他像海里的鲸,藏得太深。

“祁爷说什么,我不懂。”她当然不能承认。

祁望微笑,没了在外头时的冷硬态度。

“把衣服脱掉。”他用鹰隼似的眼盯紧她。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会死。

☆、留下

望月房里一阵沉寂,傍晚的夕阳余晖橘红艳丽,打在祁望脸上,连阴影都镀上浅橘的光,像是凝固的剪影,长相被忽略,只有硬朗的线条与沉敛的眸。

他有双狭长的眼,双眼皮很深,眼睛不是特别大,然而对一个男人而言,这样的眼眸恰到好处,可以温柔,也可以犀利,看不到尽头,没有年轻的棱角,像坛陈酒,甘冽醇香,入口灼喉。

看年纪,他比她年长不少,但应该未过而立,这样的眼神于他而言,过分老辣。

以至于,在他面前,霍锦骁觉得自己像少不知事的孩子。

他的耐性似乎不错,见她不语不动,也不催她,继续抽着水烟,吐出的烟雾缭绕在仓房里,朦胧了视线。

“祁爷,你还想看我手臂上的伤?”霍锦骁收起在外头时假装出的恐惧,平静问他。

目光相交,像场眼神的对决,谁都没有退步。

霍锦骁开始往上撸袖子。她不知道他看出多少,不过直觉告诉她,他没有看穿她的性别,她对自己的易容有自信。

祁望慢条斯理地抽着烟,眼眸半眯,唇角轻勾。

转眼间霍锦骁已经将袖子费力卷上肩头,露出黝黑手臂。

“脱衣服比较省事。”他淡淡一语,搁下水烟枪起身,端起秦权壶就着壶嘴饮茶。

“都一样。”霍锦骁将手臂横展于身前。

右臂黝黑的皮肤上竟渗出一圈血来。

“你是怎么办到的?”祁望走到她身边,饶有兴致地低头看。

霍锦骁左手手指往伤口处抠去,用力撕下一大块皮肤状的覆盖物,底下的伤口被扯得血肉模糊,血水往外冒出。为防被人看出端倪,她用易容的东西盖住伤口,只是也不能细看。

祁望伸指从她额上刮下汗珠:“很疼?”

她深呼吸,不用再强装无事,垮下脸道:“很疼!疼死了。”

易容用的皮胶不透气,不利于伤口愈合,她又抹得厚实,伤口本就又痒又痛,先前在路上被人撞到手,刚刚又被人用力掐住伤口,伤口自然迸裂,往外渗血,还好对方被祁望唬走,再多看两眼她也骗不下去。

“你倒老实。跟我说说,你怎么弄瞎雷老二的眼睛,又毁掉他的容?”祁望问道。

“我前几日来全州城给我妹子置办嫁妆,避过他们进村抢掠的大劫,回去时正逢这帮禽兽洗劫完村子在海边饮酒作乐。我学过点拳脚功夫,趁他们酒醉时下的手,可惜没能报到仇,反而被他的鲁密铳打伤。”

“他也被你伤得够呛。”祁望听到“鲁密铳”三字,眼眸轻轻一眯。

“他杀光了村中上下一百来口人,我只要他一目半脸,便宜他了。”霍锦骁放下衣袖,想到村中惨况,恨意便跟着浮上心头。

祁望把茶壶从嘴边放下,眉色冷凝道:“他屠村了?”

“是。”她握紧拳,伤口的血沿手臂流下,顺着拳头滴落。

祁望看着血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不知想到什么,眼里没了变化。

“祁爷?”霍锦骁唤他。

祁望才又踱回锦榻坐下,漫不经心道:“知道吗?我最讨厌人家骗我,幸亏你老实,没耍花招,否则刚才我就让人把你扔到海里喂鱼了。”

“祁爷,那我能跟着你吗?”霍锦骁见他要抽水烟,忙凑上前去替他捧起烟枪。

“有点眼力劲儿。”祁望接过水烟,将腿也抬到榻上,看到她去拿炭条,便又道,“你要试试吗?

霍锦骁看着他伸到自己眼前的水烟枪,摇头笑了:“还是您抽吧。”

“三口四胸,水迷烟醉,真不尝尝?”祁望劝她。

“不了,我服侍您抽就好。”霍锦骁把烟枪推送回他唇边,笑眼明亮,适才满怀恨意的人好像凭空消失。

他就着她的手抽了三口烟,才道:“你得罪了雷老二,我留下你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说起来我应该把你捆了送给雷老二才是,这样还能落下个大人情。”

“祁爷才刚当着众人的面把雷老二的人赶跑,那叫一个威风凛凛,震慑四方,一转头又把我交出去,那不是自损颜面?叫人看了笑话,笑咱们玄鹰号怕事好欺负。”霍锦骁见他抽着烟打开茶壶盖儿瞅了两眼,忙将桌上放的铜壶取来,往壶里添水。

“咱们?你倒会打蛇随棍上,逼我做好人哪。”祁望也笑了,舒坦地靠到榻后大迎枕上,“说说,你有什么能耐?我这不留无用之人。”

“我会……”霍锦骁刚要回答,又被打断。

“拳脚功夫什么的不用说了,我这的人都会,不稀罕。”

霍锦骁心里仔细想了想,有什么是能叫他另眼相看的,片刻后试探道:“我看过《天星辨位》、《海象学》,懂些观星辨航的皮毛……”

祁望眼睛一亮。

她觉得有戏唱,这两本书可是航海的大学问。

祁望开口,果然是惊喜的语气:“原来你识字?可会算学?”

“……”霍锦骁愣了愣,道,“会。”

“那好办了,我这里还真缺会识字算数的人。”

读书人吃不了苦,会算学的人留在陆地上做个账房先生,怎么都比跑船要来得轻松,所以船上很难招到能识字,还会算学的人,柳暮言一直嚷着缺人,祁望都快被他烦死了。

————

霍锦骁怎样都想不到,最后竟然是因为自己认字懂数才被留下。

从玄鹰号上下来,她都想不通祁望的打算,其实对于留在平南船队这件事,她没抱什么希望,不想祁望竟同意了。

心里正犯嘀咕,码头忽然传来阵喝彩喧哗。霍锦骁抬头看去,发现巫少弥双肩各扛了五个麻袋站在人群中间,旁边还有人往他肩头丢麻袋。她刚才去见祁望,并没带着巫少弥,现下也不知是出了何事。

几步冲上前,她站到人群之后,看到旁边围着的众人只是喝彩,并无恶意,她便把担心一收,悄悄地看着。大概是先前的经历太不愉快,巫少弥极缺安全感,遇事便胆怯,也怕陌生人靠近,她正愁要怎么改改他的性子。

“好!”林良看到巫少弥肩头已经扛到第六袋米,忍不住鼓起掌来。

六袋米近两石,可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力量。

巫少弥已涨红了脸,倒不是被重物压的,而是他没被这么多人围着喝彩过。

“好好好!”柳暮言与徐锋并肩站在人群中间,不住捋着山羊胡,笑得眼睛都看不见。

“可以了,放下吧,小兄弟果然力大无穷,以后就跟着老夫吧。”见还有人要往他肩上扔米袋,柳暮言摆手阻止道。

巫少弥这才一弯腰,将米袋都扔到地上,随手抹抹汗,看到人群之后的霍锦骁,忙跑上前唤道:“师父。”

“发生何事?”霍锦骁问他。

“他们……他们笑我们没力气,笑你瘦弱,我就……”巫少弥回道。他们说他没关系,说霍锦骁就不成了,他生气。

霍锦骁听明白了,大概是她离开的这段时间,柳直库来挑人,别人笑话巫少弥和她太瘦弱,巫少弥气不过就出手了。他虽然不擅言辞,却有一身不知怎么练出来的蛮力,连她发现时都惊讶,更遑论身边这些人了。

“唉呀,徐老弟,我得谢谢你,难为你心里还惦记着我老人家,竟然给我留了个这么好的人才,多谢多谢。”柳暮言笑着向徐锋开口。

徐锋已经气歪了脸,两人抢人,他本是来看柳暮言笑话,想着趁机奚落他,不想竟挖出颗沧海遗珠,反倒隧了柳暮言的意。

“柳直库且别高兴,这两人是一起的,你收下这小子,另外那个自然也要留。这小子虽然力大,也就一个人顶两人用,算来算去,也没占着多少便宜。”徐锋不甘心,便将话题引到霍锦骁身上。

总不至于两个人都力大无穷吧。

“柳直库,祁爷吩咐了,这位景兄弟识字,懂算法,就派在你身边听差遣了。”

徐锋话才落,小满就出来转达祁望的话。

“哈哈哈。”柳暮言捋着山羊胡大笑,“一文一武,老头子满意了。多谢祁爷关照。”

徐锋瞧不得柳暮言的猖狂样,气得甩袖就走。

“老夫柳暮言,是平南船队的直库,负责船上货物,日后你们两个就跟着我。我这里活计没徐锋那么重,只有些规矩要守,不过今晚没功夫说给你们听,晚上要连夜卸货换船,你们两一会多吃点,才有力气干活。”柳暮言心情舒畅地走到霍巫二人面前,和颜悦色说话。

“是,但凭柳老差遣。”霍锦骁拉着巫少弥一起乖乖向他行了礼。

柳暮言听她说话客气,又用了敬语,心情更好,转头就找林良:“大良,跟王厨子说一声,给这两小兄弟加点菜,记在我账上。”

“行!”林良也很开心,霍锦骁和巫少弥是他找回来的,这回露了一手,他脸上也有光,又讨好了柳暮言,更是高兴,不由高看霍巫两人一头。

————

橘红夕阳没入海面,月钩升起,天星渐明。放饭的时间到了,码头地上坐满水手。霍锦骁拉着巫少弥坐在岸边,两条腿都伸出岸外,捧着饭吃得开心。柳暮言交代之后,她和巫少弥的饭里比别人多了一倍的肉,还额外添了颗蛋。

菜炒得普通,谈不上美味,不过人饿起来的时候没那么多讲究。巫少弥埋头猛吃,霍锦骁瞧他吃得香甜,把碗里的鸡腿也夹给他。

“师父……”巫少弥塞了满嘴米粒,看到她夹来的鸡腿怔道。

“我不爱这些,你快帮我吃了。”霍锦骁嫌弃地看了鸡腿两眼,低头吃饭。

她吃饭的模样和别人不一样,细嚼慢咽,一口一口,透着与旁人截然不同的斯文秀气,巫少弥看得入迷,不由自主地学起她来。

天色慢慢黑了,棚下的灯笼被人点起,船里也拎出许多马灯来,将码头照得灯火通明。

霍锦骁才吃了半碗饭,就听到远处传来阵马蹄声,她转头一看,前边来了好几辆马车,车上装满箱笼,马车上挂着梁家的徽号,今晚要搬上船的货到了。

————

听到传话,祁望带着小满从玄鹰号上下来。

“祁爷,你为何要留下姓景那人?他得罪了雷老二,要是叫人发现,可是大麻烦。”小满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问他。

祁望看着码头上银亮的灯光,眉心间藏了几许心事,道:“我留他下来,是因为我怀疑他的身份。前段时间我接到消息,朝廷派了能人暗中潜入东海,想要查探东海匪患情况,调查三爷身份。”

“您是怀疑他是朝廷派来的人?”小满吃了一惊。

“我今天与他对话,他提到鲁密铳,这东西是军器,寻常人不可能知道,更遑论一个偏僻渔村的村民。而且雷老二伤得蹊跷,可不像是会点拳脚的普通村民能办到的,这景骁说话避重就轻,话里七分真三分假,难分真伪,况且他会乔装之术,哪里像个普通人?”祁望踩上石道往梁家商队迎去。

“那您更不能留他,这么大的祸患 !”小满脸色微变道。

“我留他自然有我的用意,再说了放在眼皮子下面,他的一举一动也逃不过我的眼,岂不更好。你平时多替我盯着他些。”祁望淡淡笑起,摆手阻止小满往下再说。

前面就是梁家商队了。

商队的正前方是辆华盖马车,车顶垂落金丝流苏,镶着琉璃的窗牖半敞着,里边绉纱幔帐轻垂,一道纤细的人影打在绉纱之上。

梁同康派来送货监工的,竟是个女人。

祁望眉微微一蹙,马车旁随侍的仆妇已经取来小凳请车上的人下来。

素手扶来,乌鬓先露,一张莹润俏脸缓缓抬起。

祁望步伐彻底停滞,看着来人竟失了神。

————

霍锦骁就站在两人正中间的岸边,她眼力极好,将两人表情尽收眼底。

马车上下来的女人盘着妇人的坠月髻,露出饱满额头,双眉斜飞,明眸如水,生得十分貌美。见祁望站在原地不动,她便浅浅笑开,朝他走去,身姿如摆柳,颦笑间都是潋滟风情,叫这张巴掌大的小脸鲜活如三月春光。

祁望却如雕像,豆绿绸褂被风吹得往后飘去,头发竟也乱了。

“祁爷。”来人到他身前轻轻福身。

祁望回神,目光复杂地看着她,道:“夫人。”

“不过是被圈养的外室,哪里当得起夫人之称,祁爷还是唤我名字吧。”她道,声音像浪碎。

“曲夫人。”祁望只添了她的姓。

她不强求,笑着往外后引路:“这次的货,老爷命我与祁爷对接。货都到了,祁爷这边请。”

祁望便与她并望往车队行去,两人之间隔了段距离,慢慢走远。

声音也被海浪淹没,霍锦骁听不到更多的对话。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是不是想差了……

☆、梦枝

码头上的水手都被集中到一起,所有人不管吃没吃完饭都罢筷。霍锦骁和巫少弥个子比不上旁人,站在人群里像被几堵厚墙拦在身边,旁边的水手三三两两抱团低声说话,没人搭理他们,偶尔望来的目光也不甚友好,不知何故。霍锦骁踮踮脚,看到朱事头、徐锋和柳暮言都站到码头上正商议着,祁望与那女人的身影早就融进夜色间,马灯的光芒照不到他们。

“小景,阿弥。”

身后忽然一掌盖上她肩头,她转头便瞧见林良的笑脸。

“大良哥。”霍锦骁打个招呼,眼珠忽转了转,翘起一边唇角,凑近林良小声笑道,“刚才马车上下来的女人好漂亮,是谁啊?祁爷的相好?”

林良脸色一沉,劈手扫了她后脑一掌,道:“主子的事你也敢多嘴?”

霍锦骁摸着后脑,见他满脸护主正气,才要驳他,就见他瞅瞅四周,把她拉离人群,眉毛挑起,眼露几丝痴迷悄悄道:“你小子年纪轻轻就想女人?看样子没娶媳妇吧?”

“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哪有钱给我娶媳妇。”霍锦骁压低声音和他聊起,“我心里就盼着跟祁爷跑几年船,攒点老婆本,回头也娶个那个漂亮的老婆。”

“瞧你那馋样,快醒醒,你就是攒一百年,也娶不到那样的。”林良鄙夷地点醒他。

“她是谁啊?大良哥给我说说呗。”霍锦骁扯扯他衣袖,“我这初来乍到的,你提点提点我,也让我涨点见识。”

林良望了望前头,徐锋几人还在商议,祁望还没出来,他便又低头道:“这不是什么秘密,告诉你也无妨,那女人应该是梁同康的外室曲梦枝。”

“梁同康?两江三港最有钱的盐商?”霍锦骁睁大了眼,惊讶极了。

“其实我也没见过她,只是在码头混久了听人说起过这女人,猜的。曲梦枝跟着梁同康有七、八年了吧,听说是梁同康最宠信的女人,不止漂亮,手腕还很强,尤其对付男人。梁同康可是个欢场老手,他家已经有一妻四妾,最小的姨娘还是去年刚纳的,年方十六,正值妙龄,其她在外头养的、逢场作戏的莺莺燕燕不计其数,可不管再漂亮、再年轻的女人,都没曲梦枝得宠。听人说梁同康一个月里有半数时间是在曲梦枝那边过的,把梁家那一妻四妾给气得哟……他们都说是守活寡。”林良说起这等风流韵事,眼都亮了三分。

“既然这么宠爱,为何不给她个名份,哪怕是妾,也比没名没份的外室强呀。”霍锦骁不解问道。

林良挑挑下巴,意味深长道:“这你就不懂了,像梁府这样的大富之家,家规繁多,后宅森严,梁同康那几个妻妾,没一个是好相与的,明争暗斗,为了争宠和子嗣也死过不少人。这曲梦枝要是进了梁府,那都是要到主母身边晨昏定省立规矩的,以她那得宠的程度,还不得被梁家那群女人给生吞剥了?所以说这就是她聪明的地方,做外室多好啊,梁老爷护着,宅里一人独大,谁也不敢轻怠她,就算背地里把舌根嚼烂了,见了面人也得客客气气叫声‘夫人’。”

“大良哥懂得真多!”霍锦骁一副涨见识的目光崇拜地看他,又问,“不过你也没见过曲梦枝,你怎么知道那人就是她?”

“曲梦枝在两江三港如今也是名声在外。她在外宅进出都自由,跟着梁同康见过不少达官贵人,经历过大场面,她聪明学得快,没几年就已经得到梁同康信任,帮他应对生意场上的人,料理些琐事,和那些普通的后宅妇人可不一样。今夜能以女人之身押运梁家货物至此,除了曲梦枝之外,不会有别人了。”

“这么厉害?她是女人呀,还那么漂亮,梁老爷就放心让她抛头露面?”霍锦骁恍然大悟,越发好奇起来。

“不放心也得放心哪,这曲梦枝来历不简单。”林良伸臂搭到她肩膀上,“曲梦枝是那位爷从岛上抢来后送给梁同康的女人。”

他伸出三个指头。

“海神三爷?”霍锦骁马上反应。

“哈。”林良不说对错,只给她意会的眼神,继续道,“也不知是不是眼线,反正那位爷就爱往人身边塞女人,已经打上祁爷的主意了。你说咱们祁爷也是,都二十有八了还不肯娶妻,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天仙才能让他上心,岛上的人都替他发愁呢。”

霍锦骁挠挠头,二十有八?祁望比她大了整整十岁。

“那祁爷和曲夫人……是旧相识?”她想着刚才祁望与曲梦枝见面的眼神,别人看不清楚,她却瞧得分明,那不是陌生人的眼神。

“我跟祁爷五年,没见他们打过交道,你哪儿来这想法的?”林良不悦地瞪她,说曲梦枝可以,说祁爷就不行了。

“我那不是看咱祁爷风流倜傥,一表人才,这曲夫人生得貌美,两人站一块就跟戏文里唱得一样好,天作之合。”霍锦骁讪讪笑道。

“小子,戏看多了,少想那些有的没的。”林良收回手,推她一把,“去,前头叫人了。”

霍锦骁朝前望去,果见前头开始分派人手,柳暮言正在寻他们,她忙拉着巫少弥前去。

船队的水手只负责将玄鹰号舱里装好的货卸下运往其他船只,空出的舱用来装梁家的货。曲梦枝来时带了批人手负责将梁家的货装船,并没让平南号的水手碰这批货,不过柳暮言负责船上仓库货物,梁家这批货进了舱他要跟着清点,故卸下的货装到其他船只时,他只能交给他人看着。

“兴才,玄鹰号上卸下的货装到玄甲和玄乙两艘船,这是玄鹰号上原有货物的册子,你看着他们搬过去,仔细清点,莫要遗漏。这两人是今天刚来的,不太熟悉船上运作,我让他们给你搭把手,你也教着些,尽快让他们熟悉。小景识字,让他帮着登记造册,阿弥力大,搬搬抬抬的重活就找他吧。”柳暮言把他的人拉到一旁,仔细叮嘱着。

他的人不多,加上霍锦骁和巫少弥,也就四个人,比起徐锋那头三四十人的队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叮嘱过后,霍锦骁抱起厚厚的册子,巫少弥拎着两盏马灯,一起随兴才去了另外两处码头,再无二话。

————

夜晚的海风刮得又猛又凉,潮气泛来,让白天蒸笼似的码头变成了另外一个地方。搬动的水手腰上都别着盏小小的马灯,火光跟着步伐在码头上晃动,像海里成群结队出没的萤火虫。

祁望与曲梦枝站在棚屋外盯着人搬运,凉意袭来,曲梦枝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外头凉,这货怕要搬一晚上,你熬不住就进去歇歇,这里我看着就成。”祁望淡道。

灯火下,曲梦枝的脸显得寡淡,并无传言里那般冶艳,透着几分倦怠。

“在这里站着倒醒神,不碍事。”曲梦枝笑笑,转头看他。

两人间还隔着一大段距离。

“一会厨子会送点心过来,夫人也用点吧。”祁望不多劝,面无表情道。

曲梦枝点点头,忽道:“老爷和我说这次来的人姓祁的时候,我就想到是你了。我们有六、七年没见过面了吧?”

“六年零三个月。”祁望报出准确的时间。

“你记得真牢。”她道。

“不敢不记牢。”祁望目光落在海面上,悲喜不露,“这几年你过得如何?”

“能如何?岛没了,村子屠光,我能留下条命已属幸运,被人当成货物从海上辗转到陆地,在周家苟活而已,比不上你,自由自在。”曲梦枝轻倚到棚屋木柱上,双手环了胸。

这风确实吹得人发冷。

“活着就是好事。”他回答她。

曲梦枝自嘲笑起,细长柳叶眉随着这笑飞起,妩媚极了。

“你可怨过我当年没跟你走?”

“不怨。夫人别多想,从前的事过去就算了,你安心过日子便好。”祁望摇了头。她没跟他走是对的,当年的他给不了她安稳富足的日子,只有刀光血影的厮杀,而她之于他,也不过是幼时婚约的责任,如今她过得好,他也就放心。诸般劫难已过,谁还在乎那点怨恨?

“过去就算了?若是过得去,你也不会把时间记得这么牢。你都过不去,我怎么能过去?”曲梦枝妩媚的面容上显出三分凄艳狰狞,声音也尖锐起来。

祁望见她有些激动,不由皱眉。

“夫人,玄鹰号里的货搬得差不多了,我去看看。”他不再与她叙旧,朝外迈去。

身后,曲梦枝声音幽幽而来:“祁望,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能帮你……”

他充耳未闻。

☆、出海

码头的灯火彻夜亮着,直至朝阳跃升,长夜里萤虫似的火光融入宽广的明亮间,再也起不到作用,灯火方被熄灭。霍锦骁在两艘船的船舱里来来回回地忙了整夜,豆灯晕晕,她整夜对着货物名册,双目已经通红。虽说不像其他水手那样干重体力活,但清货盘库,登记造册却极耗精力。

负责带她的兴才有一屁股的事要忙,也只能提点她两句,就甩手丢给她几本册子要她来盯。她需要让人将货物搬到指定的舱里,再按要求一一堆好,核对清楚数量,登记进册,事情不复杂,却费力费神。

装货的水密隔舱在船底,舱中无窗,空气潮闷,船又随浪上下起伏,呆久了就让人头晕眼花,胸胃翻滚难安。好容易及至天明,货物搬得差不多,水手们得到短暂的休憩时间,她却不能歇。

她要再按册上所记再核点一回,确认无误后上将货物名录誊抄三份交给柳暮言。由柳暮言领着人复核一次,保证所有货物没有缺失,名录无错漏,这才算是真正完事。

故而霍锦骁回玄鹰号的直库房里对着灯火誊抄了半日,才将自己那份名录誊抄妥当,递与兴才一并交给柳暮言。

“这字……是小景的?”柳暮言对照着誊抄过的名录盘查货物,翻到霍锦骁的名录时讶然道。

“是我的。”霍锦骁就跟在他身边随问随答。

“运笔洒脱,笔锋遒劲,你这字练得有些年头了吧?”

都说字如其人,柳暮言不禁多看她几眼,这字里透着侠气剑意,和她平平无奇的模样并不相符。

“嗯,从小就练的。我家隔壁原先住过位落魄先生,教过我两年字,我一直在练。”霍锦骁低眉道,目光恰落在自己誊抄的名录上。

这字是魏东辞教的,五分随了他的风骨,另五分,却是她的剑意。她从小没定性,别说练字,就是让她乖乖坐上一刻都不可能,不过东辞进学堂开蒙那年,她为了能跟着他,竟硬生生憋坐在他旁边,听先生云里雾里的授课。东辞见她如此心里也稀罕,就开始挑些简单的字教她,她也就随他练起,一来二去,他便成了她的小老师,她连字都随了他。

“不错。”柳暮言捋着胡子夸了两句,便将注意力收回到货物之上。

领着众人重新核查过一遍货物,确认无误之后,柳暮言才松口气。

————

半日时间已过,水手们短暂休息过后都已起来,开始准备出海之事。日头白花花照着,晃得人眼晕,霍锦骁抱着一份目录去望月房找祁望,柳暮言要她送份目录过去。

“进来吧。”

小满通禀之后,祁望的声音隔着仓门传出。

霍锦骁便推门而入,小满在外头“砰”一声又把仓门关上,屋里很静。这是她第二次进望月仓,今天的光线比昨天更亮堂,祁望没抽水烟,房间内并无云雾缭绕的景象,一切都比昨日来得明晰。

“老柳怎么自己不过来?”

她还没看到祁望的人,就听到他开口问。

“柳直库还有些要事需要处理,所以就不过来了。”霍锦骁目光在屋里寻了半圈,才看到祁望。

他正歪躺于罗汉榻,半身倚在榻上矮案旁的迎枕上,身上还是昨日穿的豆绿绸褂,腿从褂摆开叉处伸出曲立,可见竹叶青的绸裤与黑色软底鞋,姿势极为惫懒。

梁家的货装妥后曲梦枝就带着梁家的人离开了,祁望不用再陪着,只是也在码头上忙到前一刻才回望月仓。

矮案上摆着几碟吃食,水煮花生、五香蚕豆、桔红糕、炸鱼糕、润菜饼并一小坛酒,他正剥着花生佐酒吃,案前的花生壳堆了老高。从霍锦骁这方向望去,能瞧见他微拢的眉心。

“我看是他熬不住想休息了吧?”听了她的话,他往嘴里扔两颗花生仁道。

“柳直库年事已高,一宿没睡身体吃不消也是有的,这种跑腿儿的小事交给我们也一样。”霍锦骁扬唇笑了,上前将厚厚的一撂册子都摆到罗汉榻的矮案上。

“你不累?眼睛都熬红了。”祁望没看册子,只盯着她。

霍锦骁揉揉眼,眼睛确实酸涩。

“累。”她想打哈欠,不过被他盯着又没好意思打,悄悄咽下。

祁望还是看了出来,不由笑起,他指着自己对面的位置,示意道:“坐吧。”

霍锦骁不明所以,他又道:“早饭吃没?要是没吃就坐这吃点。这一夜辛苦你了。”

“不辛苦,都是份内事。”一听到吃,她眼睛便亮了。

别说早饭、点心,这一夜她忙得连水都没功夫喝。

看她正襟危坐到他对面,祁望不知怎地就想笑,因为看到曲梦枝而生的烦意消散些许,他将糕饼类的东西往她面前推去,只道:“吃吧,别拘着了。”

“谢谢祁爷。”霍锦骁是真饿了,伸手捏起炸鱼糕就往嘴里送。

祁望边喝酒边看她吃,倒比自己吃着更香,她吃的都是糕饼,有些噎人,他便又将手边一只瓷盅推了过去,亲自把盖打开:“这个你也替我喝了吧。”

霍锦骁凑去一看,里头乳白的液体,一股腥味,她捏了鼻子摇头:“不要,祁爷自己留着用。”

“这是早上刚挤的鲜羊乳,最能长身体,你年纪小最适合喝。乖,替我喝了,免得他们烦我。”祁望哄小孩一样看她。

只是很不凑巧,霍锦骁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牛乳羊乳这类东西,闻着她都难受。

“底下人孝敬您的,我可不能糟蹋。再说了,您一个人操心整个船队的事儿,劳神劳力,我瞧您乏得很,脸色都不大好了,可得多补补。您别喝酒了,借酒消愁愁更愁。”霍锦骁又给他推了回去。

“你还能看出我借酒消愁?”祁望摸摸自己的脸,自从刀口舔血的日子开始,就没人这么和他说过话了。

“大良哥说过咱平南船队的规矩,出海前与航行中不许饮酒,您是纲首,不会坏了规矩,如今这般必是事出有因。您有烦心事吧,不如和我说说,我替您排解排解?”霍锦骁手肘撑案,向前微倾了身。

祁望骤然间笑出声音,伸出大掌盖到她脑袋上,边笑边道:“要替我排解心事,恐怕你得再长两年!”

霍锦骁正要分解,就看到他把酒坛子搁到自己面前。

“来,陪祁爷喝一杯。”

她还犹豫,祁望又道:“我允的,别人不敢说你。”

“喝就喝。”霍锦骁捧起酒,其实她已经馋酒很久了。

小抿了一口入唇,她蓦地瞪大眸:“祁爷,这是清水!”

“记住了,你祁爷我不喝酒。”祁望看到她的诧异,心情舒坦。

“为什么?酒是好东西啊,醉生梦死多痛快。”她奇道。

“我就是不想醉生梦死。有些痛苦,需要清醒的记住。这样的痛苦,你应该清楚。”祁望淡道。若非曲梦枝的出现勾起他的旧痛,他也不至以水代酒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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