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货币 (第2/2页)
他指向了府衙前的几个披着破布的干瘦人影。在投入了大量布料后,江陵城百姓的衣着条件已经完全改善。尽管局限于裁剪技艺谈不上什么款式颜色,但绝没有这样不能御寒的破衣烂衫。
贝严随意瞥了一眼:“……那应该是附近乡下的农民,来交易农产品的。这几天我收到过好几份报告,说城内经济恢复以后出现了明显的人口涌入,大概都是来买卖交易的。人口增加生产力跟着增加,这是好事。就是给舒白的防疫添了麻烦。”
说着他心里微微一动,抬起头来左右环顾,恰好看到易诚抱着个木箱一溜小跑,朝自己这边奔来。
易诚在木牌前面止步,低头擦干净汗珠,才快步绕了进来,双手奉上木箱:“小子奉命,已经巡视完毕。”
贝严嗯了一声,接过这个隐藏着摄像头的木箱,伸手进去关闭开关,顺口问了一句:
“你查到什么了?”
——局限于系统的规则,穿越团队没有向易诚解释什么摄像头拍摄,只说让他带着木箱走一圈,了解了解民生疾苦。
易诚微微一躬,叉手作答:“小子走街串巷,所见所闻都是欣欣向荣,再无往日侯荣作乱时的萧条冷清。依小子拙见,现在民生粗安,已经隐隐有小康的模样……”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沐晨就被口水呛得咳嗽不止,连连喘气:“什么?你说小——”
王治干咳一声,赶紧打断了危险发言:
“‘民亦劳止,汔可小康’,现下大乱方定,哪里能与文武之治媲美?”
易诚颇为诧异地偷瞄了一眼衡阳王(他总觉得殿下要吐露出什么),还是恭敬回答:“小子生年也晚,目之所及,都是兵乱灾荒、民如草芥。从来不知道古书上所谓治世是什么模样。依小子所见,
要是天下都能如现下的江陵一般,那就实在是了不得的治世了……”
贝严在旁微微一笑,心想江陵的治理方式可没有哪个朝代学得来。他顺口又问了一句:“也不必拍马了。你去调查这么久,有没有查物价的变化?”
易诚这些天耳濡目染,也知道了这一蹦一连串的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仔细一想,答道:“小子在街角买了几样物件,听到商贩们议论,说这几日的东西是贵了一些。”
贝严点了点头:“前几日加了工资,效果居然这么立竿见影,这个经济体太小太敏感了……农业时代生产力相对固定,不需要什么温和的通货膨胀。得想个法子控制物价……这样吧,先让小卖部增加木炭供应,然后再看看情况。”
“木炭?”王治皱起了眉:“就算你要回笼货币,用盐糖布料都比木炭好吧?现在是集体开火,取暖的需求也不大,加大木炭供应做什么?”
贝严笑了一笑,连连摇头:
“第一,增加布料盐糖用处不大——之前他们十几斤十几斤的抢,到现在实在没啥需求了。第二嘛……谁说我是要用木炭回笼货币?”
他眨了眨眼睛,伸手从衣兜里取出了一个玻璃瓶,里面是一根歪歪扭扭做工极为粗糙的长针,显然绝非现代工艺的手笔。他将长针叮当一晃,递到了沐晨面前。
“——从十几天前开始,我向江陵城投放了少说两万枚钢币。以江陵城那点可怜的、依附于自然经济的市场规模,早就该被这样天量的货币搞出大通胀了。但直到现在——直到现在,江陵城内的物价却仅仅只有小规模的起伏……你们猜为什么?”
沐晨愣了一愣,自从小卖部成立以来,每一日的账本都要送给他签字。他粗粗一扫只看了大概,但也绝对清楚那点销售额回收不了这么大规模的货币。那多余的钱到哪里去了?
他目光扫过那根粗糙的长针,忽地灵光一闪:“钢币被人给熔了!”
“不错。”贝严哈哈一笑:“这是我当时决定用钢币的一大原因。中古时代严重缺乏金属制品,尤其缺乏钢铁这样强韧的合金。如果钢币太多,当地土著会怎么办?他们会买来木炭,悄悄把它给
熔了,铸成钢皮、钢针、钢刀,各种各样的金属器物,再把它们倒卖给附近迫切渴求金属的农民!”
他笑吟吟指了指易诚(易诚赶紧低头束手):
“这小子前几天还悄悄找过我,说知道有铁匠悄悄地销熔钢币,问我需不需要禁绝。哎,我听了可真是高兴!大量金属制品流入农业,那会是多大的促进?我
们现在人手不足无法控制江陵城外,小卖部对农民也过于昂贵。但只要有了这个法子,照样可以注入金属,推动生产力进步……”
沐晨和王治听得连连点头,心下佩服。旁边的易诚听得一头雾水,但心下更是佩服——他自问也读过《管子》、《货殖传》,但贝先生的手段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偏偏一套动作下来里外晏然百姓安居,真是有鬼神莫测的才华。
想到此处,他心思微微一转,记起自己曾向杜衡杜兄请教过贝先生的来历,谁知杜衡竟然脸色大变,反复警告自己不要过关注衡阳王私事……真不知是哪里触到了他的逆鳞。
贝严稍稍得意片刻,又想起自己刚刚琢磨的事。他伸手将易诚招来,指了指街角站着的几个破衣烂衫的外地人,叫他去随便买点东西来。
不到片刻,易诚就提了个竹篮子过来,告诉贝严自己用三个钢币买下了五条鱼,而且商贩见到钢币后十分高兴,情愿将篮子一起送给他。
贝严点一点头,心想钢币的信用显然已经扩散到了江陵城外,这倒是极好的消息。他顺口一问:“你买的什么鱼?”
易诚弯腰放下了篮子:“禀先生,那人说是自家打的银条鱼,原本城里的贵人爱吃,现在贵人没了就自己吃,味道也还好的。他说这鱼坏得极快,要我们赶紧蒸了,否则就只能喂狗了。他们家的狗都吃了七八条了……”
贝严喔了一声,伸手揭开盖子:“有意思,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阿物儿——”
他忽地两眼圆睁,盖子啪一声掉在了一边。
王治咦了一声探过头去,随即也是目瞪口呆:
“我草,这他妈是鲥鱼,长江鲥鱼!”
他这一声喊突如其来,吓得易诚都是一个哆嗦。沐晨好奇心起,也跟着凑了过来。不过他倒是没有叫唤,他看着里面细长银白的鱼,不由有些纳闷:“怎么?”
这时候就显出见识的差距了,贝严与王治对望了一眼,而后转过头来,用一句话回答了沐晨所有的疑问。
“上世纪八十年代,有港商在长江边吃过一条鲥鱼。”贝严的普通话相当标准:“一条六两,花费三万。”
王治跟着叹了一口气:“张爱玲说三大憾事,其一就是这鲥鱼多刺。”
沐晨倒吸一口凉气,完全明白了这东西的分量:“那现在……一条多少钱?”
“现在?”贝严笑了一声:“谈不上钱了。现在长江没有鲥鱼了,扔十万也看不到一块鳞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