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门 第1节 (第2/2页)
陶伯璋则拿了一吊钱出来给对方:“此事你们也多有为难之处,这些先收下,明日若能来人相帮我会另再结算劳苦费。”
那汉子先是一愣,随即难以置信似地多看了他两眼,伸手时又朝陶云蔚打望过去,见她脸上并无什么反对的表情,这才踏实地把钱接了过来,口中又称了两次谢,当即就张罗着要去多找几个人来帮手。
常言道,置人易,奉祖难。陶云蔚倒是一点不担心他们住的地方今天能不能完全收拾出来,但祭堂的拾整却是无论如何耽搁不得的,而这种事又不能假手于人,所以只能由她亲自领着三个小的忙活。
这家商户之前并没有在宅中置祭堂,想来往日应也是行的“堂前祭”,陶家人便参照本家旧例选了西边的那间屋子,将原本堆放在里头的杂物都清了出去,连洒水带除尘一共来回搞了三遍,陶云蔚这才层层打开随身包裹,珍而重之地把谱牒拿了出来。
陶爹见状大惊:“这这这……这怎么会在咱们家?”
谱牒,乃记述宗族世系之书。总的来说分有三类:一是以家族中杰出人物的传记为合书,二是以血缘脉络为树记录族众之名,至于最后一种则是天下世族的总谱,此类一般为官家拟定,当然民间也有些人欲以此途研习各家源史,只是小打小闹者居多,并无成者。
陶云蔚手里捧着的谱牒就是第二种。
“离开之前去五叔祖那里偷的。”她淡定地回答。
陶新荷紧跟举手:“还有我!”说着边朝陶伯珪丢了个“赶紧有难同当”的眼神。
陶伯珪眼珠子转了转,按兵未动。
陶爹一脸无语。
陶曦月不动声色地移步到了他身旁,做好了随时搀扶安慰的准备。
陶伯璋在翻看了几页后已不由愕然地脱口而出:“绵绵,你把始祖谱偷出来了?”
陶爹倒吸了一口气。
陶云蔚从容颔首:“南方侨姓士族不止我们一家,若无始谱在手,遇到才疏学浅、孤陋寡闻的还能糊弄,倘遇到陆氏那样的膏粱盛门,岂不是惹人打脸?”
陶爹觉得有些不对:“这和你之前说的不一样啊,你不是说咱们只抄录一本我们这支的,等过来好立个祭堂做些牌位供上,南边的人也不会晓得我们陶氏宗房之分,我们则原也不必去和那些大族走得太近,搪塞一番便也过了。”
“我原是这么想的。”陶云蔚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道,我不这么说怎么哄你决心离开?
陶父什么都好,就是性子软和没什么主见,以前五兄妹的娘亲还在世时家里大小事基本都是陶娘子拿主意,这夫妻两个恩恩爱爱了一辈子,谁知五年前陶娘子忽然得了急症没两天就去了,陶父瞬间就跟没了主心骨一样,长子伯璋虽然责无旁贷地担负起了一家重任,但其性温和宽厚,实乃“好好郎君”一枚,遇家中困事难有挥刀斩魄的决断,于是不知不觉长女云蔚就站了出来,这几年小到宅中内务,大到举家南迁,皆是由她建议决定。
要说陶家为什么好好地放弃北边产业到南边来,其实和其他南迁家族的原因差不多,都是因为觉得北方的环境不够安定,不利于自家生存,但陶云蔚这一房和陶氏其他族人的不同之处又在于:只有他们真正下了这个决心并且付诸了实行。
而关于这一切的因由,则是源起于那本叫做《百家谱》的书。
第2章 谱牒
现如今的北朝、南朝国号分别为昭、齐,但其实在百年前只有“昭”一朝,二者源出同宗,皇姓皆为“李”氏。当年永隆帝御驾亲征关外,结果兵败失踪,消息传回邺城,满朝文武都还来不及多表几天悲痛就迫于夷族入侵的压力紧赶慢赶地扶持了新君上位,这位新君就是永隆帝的侄子。然而新君登基不足一年,永隆帝居然在忠臣良将的护卫下历经千辛万苦回了都,于是接下来的事就朝着那点子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方向奔发而去。
这场皇室连带朝堂明争暗斗最后的结果就是:永隆帝再次在忠心耿耿的臣子护卫下离开了都城,但这一次他是带着妻儿和准备东山另起的人才和物资走的,之后经历艰难苦战,南下一路至金陵城,立都建元,重登帝位。起初为了表示正统,南朝的国号也被定为“昭”,后来太子继位便将国号改为“齐”,理由是为表皇帝“盼南北齐昌”。这大有深意的五个字一出,生生对比的北朝那位正忙着和北方夷族议和的君主落了下乘。
于是之后数年间就是大量胡人入关定居北朝,带来的新奇玩意虽然多,但冲突却更多,其中不乏有和各个高门士族的矛盾。陶云蔚以前对此还并没有多大感觉,毕竟自她记事起街上就早已是随处可见那些高鼻深目的胡人,直到那一回,陶氏现任宗长,也就是她五叔祖把陶爹叫了过去,说有朝中的胡族新贵想要与陶氏联姻。
她家三姐妹,年龄合适的就只有她和曦月,曦月长得像父亲,是个秀丽美人,她则像母亲多些,轮廓、气质都更为硬朗。族中长辈觉得两姐妹各有优点,哪知这话才一传过去,对方就直接回复两个都要,还说什么善治家的给老子,美貌的给儿子。当时连一向性格柔和忍让的陶爹都给气得瞪了眼儿。
陶云蔚是事后才从长兄的口中知道这件事的,其实对方如果只要她们其中一个,她作为长女,不管是为了家族还是妹妹,去也就去了。可这样的要求怎么能行?尤其是那些北夷人还流行着烝母报嫂的婚俗,原本历来是为他们汉人士族所讥的,怎不见那所谓的胡族新贵去找那些高门甲族提出这么无礼的要求呢?
这摆明了是既想要借和关中士族联姻抬高自家虏姓世族在中原的身份地位,又不想腆着脸去求那不可能的人家,所以才“勉为其难”地打上了他们这种居于末流的丁姓士族的主意!
偏偏听那位五叔祖劝她爹的意思,还真打算顺着对方这么干。
陶云蔚当时是相当震惊的,不仅仅是惊讶于陶家丧失风骨的程度,更惊讶于宗房的贪婪愚蠢。
就算是她们姐妹两个顺从家族认了命,可这样压根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的夫家,谁能担保陶家给了人就一定能得到好处?陶氏或许是为了聘财已可不顾廉耻了,但宗房想得再好,难不成对方还能像聘娶一等高门之女那样付予百万钱么?
再者说以宗房现在的态度还有她父兄的性格来看,这些好处能落到多少在他们自家头上都未可知,何况底下还有三个妹弟,她陶云蔚不怕牺牲,但绝不想牺牲地这么没有价值。
她便是在那一刻萌生了个想法:既然陆氏等大族都可以放弃基业南迁,我们为何不能?
一念既起便如野草疯长,她当即在家里提出了这个建议,说服自家人倒并没有什么难度,毕竟举族南迁的早已不止个例,但当陶爹把这个建议转给了宗房之后,却遭到了一致反对,原因也很简单:陶氏没有那个底子去折腾。
陶云蔚自然看得出来他们心中的顾虑和恐惧,但要依她的想法,在北朝这种虏姓日渐位高权重的环境下,对他们这样的末流士族又能有什么尊重和机会可言?与其如此,不如试试往南边去,至少南朝民间环境安定得多,而且这么多年来南迁的家族不知凡几,可见这并不是个坏决定。
也恰好在这个时候,她偶然看见了那本官方编撰的谱牒——《百家谱》,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他们陶氏已然是末流中的末流了,自来士族之所以为士族,除了对祖上三世所出官员的品阶有要求之外,更多的其实还要看今朝。
而他们陶氏一族已经连续好几代不曾出过四品以上的官员了,世人称颂的名士更是完全挂零,加上短短二十年间经历过两次可谓动荡的分宗,时到如今已是岌岌可危,陶云蔚觉得那位编写此书的官方人士也许就在等着他们“士婚非类,自取灭亡”了,仿佛随时能大笔一挥把陶姓逐出总谱。
“阿爹,”陶云蔚平静而耐心地解释道,“咱们陶氏一族这些年是怎样的光景您是比我们这些晚辈更清楚的,女儿冷眼瞧着,若照五叔祖他们那样经营下去,恐怕下次官家修谱的时候咱们连丁姓都排不进去了,我们既已决定举家迁离重新开始,又何必再将一身荣辱遥寄于旁人身上?难道上回的事还不够让我们心寒的么?再说今后南北间又会是怎样的情状都未可知,这一路南行的艰辛你们也都知道,若非假托宗房之名,那马氏一族是绝不会碍于情面带上我们这家累赘的,如今咱家既要在南朝安身立命,何不学南皇重起一个‘陶氏宗房’呢?旁的不说,您总要为咱们五兄妹的前景考虑考虑。”
士族最重来历,他们这个小家总不过区区六口,若无宗房照拂正名,就算是他们敲锣打鼓剖心掏肺地说自己是汝南陶氏的后人,又有谁会信?日子久了,光杆士人又与庶人何异?到时子女们可就真谈不上什么前途了。
陶伯璋也维护自己大妹:“阿爹,绵绵也是为了我们家好,现如今南北民间消息几近隔绝,说不准我们当日与宗房一别便是永诀了。”
陶爹虽然心里头还有点过不去偷盗始谱这个坎儿,但其中利害却是明白的,要论理智果断,他们家还真无人能出云蔚之右,再想起之前族里逼着他将两个女儿同嫁夷族父子的事,多少有些怨言,他一向舍不得跟孩子们发脾气,再者事情不做也做了,纠结过去也无益,于是也就点了点头,只端正地告诫道:“以后再有这么大的事不许瞒我。”
五兄妹口中应是,心里却不约而同地想告诉了您这破绽百出的还能有戏?
待把老父亲哄好之后,一家人便在刚刚安置好的祭堂内行了个简单的供谱仪式,新任宗子自然是陶爹,汝南陶氏。
行礼的时候三姐妹跪在后头,陶曦月看了眼近在身前的长姐陶云蔚,发现她的背挺得笔直。
立宗事毕后,陶家三姐妹就去了灶房开始准备在南朝安家后的第一顿晚饭。
满头大汗的陶伯珪钻了个空蹭蹭跑进来:“长姐,阿兄说这灶上的食材你随便用,还有那些粮面,他都已跟那家人买下来了。”
陶云蔚刚刚打开陶瓮发现了里头的腌鱼,闻言一顿,开口便问:“花了多少钱?”
陶伯珪被问住,于是转头又跑了出去,片刻后再进门张口便回道:“就给了一匹薄绢,还让那人立了个承认宅子是咱们家的字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