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年少 第22节 (第2/2页)
注水声清泠悦耳,宝珠却暗知仍有不足:玻璃杯盏如今虽稀罕,论品茶之具,还是要推竹、木、泥、铁为上。
她将茶水堪堪斟到七分满,双手奉于贤妃。
贤妃露出几分笑意,似是赞许,然而却不伸手来接。
说到底,还是为着宝珠那日不肯穿红,这口气难咽下。
待个宫女如此苛刻,未免有悖于自己素来求的贤名,这点贤妃自然懂得。
可她恨着宝珠,没准儿从上辈子就开始了。
这宫女儿后来得了太子的宠,太子一登基,便封了她贵妃位。
那时候的自己,则是多么潦倒呢?
几乎是哀求着,希望新皇能将困在封地的四王召回来,许她们母子团圆。
皇太后交恶已久,皇帝见不着面,也曾试着求到这位贵妃跟前。
自然是徒劳的。
一夜间从天上跌到地下的贤太妃,病痛缠身,四处哭告,那情形,如今想起来都寒心。
所以才有今日掌管六宫、权势煊赫的贤妃。
那么眼前这个见证过自己的耻辱、又同样二世为人的卑贱宫女,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
两下正僵持着,忽然听见院中内侍朗声道:“圣人至。”
贤妃微微色变,忙起身肃衣相迎,宝珠也得以暂搁下茶盏,行稽首之礼。
皇帝迈步进来,在正中圈椅上坐了,瞥一眼,倒还认得出宝珠:“这丫头…怎么一再在你跟前出岔子?”
贤妃展颜,亲自斟了茶,奉与皇帝,正要开口,却留心到皇帝扫过宝珠时的眼神。
那是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眼神。
她心里突然生出一股不可抑制的憎恶来:皇帝近几年,是越来越喜欢这些年纪足以做小辈的年轻女子了。
而眼前宫女只凭一抹淡雅纤巧的背影,已经让皇帝想起故人旧影。模样不用说,这几年出落得更好了,满宫里也无人及她,这样垂首低眉地立着,显得婉娈许多。
伴君多年,贤妃对于皇帝喜爱什么,不敢说是了如指掌,对皇帝厌恨什么,却很清楚。
她略带嗔意,笑着不依他:“皇爷这话,说我一贯心量窄、不恤下也罢了,怎么连宝珠姑娘也冤枉了?原是上回我好心办坏事儿,害得宝珠淋了雨,病了一场,如今可不得叫她来,瞧着大好了,我才能安心呢。”
皇帝“哦”了一声,慢慢饮着茶,目光仍不时徘徊在宝珠身上。
宝珠自己也觉着了,模糊的不适感像看不见的细丝,结成了茧,隐秘而暧昧地束缚着她。
她犹豫着是不是该出声告退了,可贤妃仍跟皇帝说着话,没有可供她打断的空当:“宝珠姑娘这身打扮可真袅娜,妾身瞧着颇有咱们大徵刚立国时的风采。到底是皇后娘娘御下有方,不似妾身,太纵着长禧宫的女孩儿们,许她们插金戴宝,如今看着,反倒俗了。”
不出她所料,皇帝的眼里分明浮现出一分厌烦来。
国朝定鼎初年,为安抚人心、休养生息,宫中崇尚简朴,皇帝每餐的菜色不多于两种,皇后的衣裙上也没有繁复的纹饰,更不要说宫人内侍,乃至文武大臣。
而今物阜民丰,许多风尚自当因时而异。皇后的坚持,未免显得不合时宜。
皇帝朝宝珠一摆手:“你退下吧。”
于宝珠则如蒙大赦,规规矩矩地又行过礼,便要却行出去。
退至门槛前,没来得及转身,却听皇帝又道:“等等。”
宝珠忙停住脚步,躬身以示恭听:“皇后近来,都做些什么?”
“回皇爷,”宝珠道,“娘娘清晨起来,常看看每日新供的花插,而后用膳,诵一会儿佛经;午后要么小睡一刻钟,兴致好时,还和宫人们手谈一两局;夜里则是听奴婢念一篇书,便准备安歇了。”
皇帝听完了,不禁冷哼一声:“祈儿病了一场,她竟可以不管不问。”
宝珠无暇心寒,唯有先替皇后驳掉这等罪名:“娘娘实在没有一日不记挂着四殿下的,只是不想令贤妃娘娘额外分心劳神,且心里相信,有皇爷庇佑、殿下福泽绵长,不愿在这表面工夫上敷衍了事。”
皇帝气极反笑:“皇后待人处事,从来不肯假以辞色,想不到你却是巧舌如簧,撒起谎来脸都不红!”
话音未落,那玻璃茶盏已被掷出来,“哐当”一声。宝珠连忙再度跪倒,面色惶恐之下,心里却不忿——这时候,皇后娘娘的不假辞色是长处了,真虚伪。
她把肩缩了些,赫然是个战战兢兢的姿态:跟皇帝叫板可落不着好。
皇帝似是被她气着了,重重咳了两声,里头都是带着火气的,才要开口发落她,御前副总管韦霖急急忙忙地求见:“回皇爷,太子有密信呈交。”
第31章 .三十一荷花灯
皇帝接过信,扫了两眼,便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
贤妃虽心有不甘,看这等架势,又哪敢阻拦,只得跟在后头行礼相送,直到皇帝一行人出了长禧宫大门。
她这才站直了,回身瞥了宝珠一眼,面上工夫也懒得做了,一拂袖:“你回吧。”在春纤等人的搀扶下摇摇进了殿中。
在院中等候多时的齐姑姑这才走到宝珠身边来,关切地问她:“贤妃娘娘如何说?”
宝珠勉强笑了笑:“应当不用我再来了…姑姑放心吧。”
唯有这一点是可以笃定的,除此以外,她有种说不出的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