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青 第144节 (第2/2页)
提起过去那些事,她倒是头一次对我说得那样事无巨细,话很慢,故事很残酷,态度却比谁都平静。
无论是十七岁那年,被豪门认领回家的姐姐,为她留下了一笔高达八百万的“救命钱”,让她几乎连续五六年都做着同样的噩梦,无法面对为自己付出那样多的姐姐,并终生对她负疚。
又或是除去为自己治疗,母亲一直坚持不愿意动用那八百万的“卖女儿钱”,母亲过世后,她瞒着继父,私下将剩下的五百七十多万元尽数捐献给了儿童基金会,希望这笔钱能够让那些和自己一样为病痛所苦的孩子们早日获得更好的治疗。
在锅贴店的店主过世后,她又用所有的积蓄盘下并继续经营着那家店面,忙着把招牌做大,她并没有更多的钱或是更多的精力,来忙于自己那早沉疴多年难治的旧病。
“其实,你可以让宋先生帮你啊,”我听得直皱眉,“你现在还每天都照顾他,他怎么可能不出手帮你啊,他那么有钱。”
她笑了笑,却摇头,只伸手把食盒拢得齐齐整整一摞,“那花的、不是他的钱,是他的命。”
我蓦地一愣。
而她却并没再接着往下说,只收好食盒,兀自拎在手中,冲我摆摆手,“我先、走啦,晚上见!”
我呆呆看向她如旧步履远去,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她话里话外的意思。
只是在一路回味着她说的话上楼时,忽而才有些晃神:关于她的童年,她说得最多的,只有曾经相依为命,也先后离开她的阿姐和母亲,每一条每一幕她都记得那么清楚,而她自己,却由始至终只是透明化的存在,是无关重要的影子。
她看似与宋致宁天差地别,仿佛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但是,或许又没有人比他们更能明白,那些充斥着“累赘”,“废物”,“不中用”般难听词语的风言风语和自我怀疑。
区别是,宋致宁用一生去向旁人证明:我就是个窝囊废,我也比你们都活得精彩。
而程忱用她的半生,只希望发出哪怕一点微弱的声音——
【对不起,我会变好的,所以没关系吧?我活下去也没关系吧?】
我脚步一顿,抬头,瞧见正好扶着墙壁、要一瘸一拐下楼的宋致宁。
他手里拎着把钥匙,看我上来,不由蹙眉,问了句:“桑桑走了?”
“嗯,”我点头,“你是要去给她送钥匙吗?现在去应该来不及了。”
毕竟我可是在楼下发了十来分钟呆才上楼的,这个点,她估计都已经到地铁站了。
话虽如此,为了表示我对曾经金主爸爸的尊敬,我还是打算亲手搀扶他回到病房,也算是日行一善。
却没想刚走近,他倒是先我一步,径自指了指不远处连接长廊雨棚下的几座长木椅。
“柏医生,聊聊吧。”
“呃,我……”我其实不是专业的。
他说:“给钱的,你放心。”
我:“好的,走吧,我扶你吧?”
聊聊就聊聊,我还能跟钱过不去?——何况他明摆着就知道我是个半吊子,这可是主动进坑的。
在以万为单位的计数金额面前,我可耻地屈服了。
很快,便也搀扶着明明有钱还搁这破医院折腾的宋家三少占了一长椅,同他隔着半个肩宽的距离,不忘有模有样地掏出手机“记笔记”。
僵持半晌。
我还没有想明白这次到底是我先问呢,还是他自己“自述”,他倒是相当善解人意地开了腔。
问得却是:“柏医生,你和你男朋友是不是都是陕西人?”
“啊?”我一怔“男朋友?……你说老三?”
不知为何,短暂迟疑过后,却也到底没再像最初心头膈应时那样拼命否认,只转而先回答了一下他后头那一问:“是啊,我们是洛川人。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他话音淡淡,“只是想起上次跟你聊的时候,我爸刚死,但消息还没放出去,我心里烦得很,就在桑桑说的老房子那转了转,正好听见有人在吆喝给你宣传,很卖力。”
说话间,他看向那玻璃走廊外,不时有人来去的热闹光景。
那种表情很怪——说不上来是在思索,迷惑,又或者只是纯粹的放空,而招致的频频眼神飘忽。
许久,也只是说一句:“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你不用当做是在讲给你听,为了自己的安全起见,收钱办事,也最好不要告诉任何人。”
“哈?”
“意思就是说,心理疏导,其实本来就需要把自己摒除在外,”他笑了笑,“提醒你一下,柏医生,怕你忘了。”
“……哦,”我被这笑面老虎吓唬得心有瑟瑟,忙放下手机,明白了自己今天纯粹工具人的职责,乖巧坐着,“那你说吧,宋先生,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话是那么说,当然也是不可能的。
听都听了,我还能什么想法都没有?
但话又说回来,直到很多年后,想起那天他跟我说的话,我依旧觉得唏嘘无比。
“有时候,宋先生,我真觉得你是个渣男,”听到末了,仰头看天,复才长长叹出口气,“但有时候又觉得你运气真好,遇到的好姑娘,总能都把你从渣男的路上揪回来,还算有担当。”
这大概是我对金主说过的最“大逆不道”的话。
但地位从不平等,他当然也只淡然一笑,并不把我的感慨万千真放眼里,只闲闲附和一句:“算是吧,承蒙你夸奖,柏医生。”
我跟着连连尬笑。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他说的那些话里所涉及的另外一个主人公,会在四年后成为了我另一位重要的金贵大主顾,而我又从另外一个别样的视角,看全了这故事的由始至终。
也并不知道,或者说并没能体会到,他仿佛闲话漫谈般的语气背后,这荒唐又平常的人生际遇,以及他最后的结语中,藏了怎样无从置喙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