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瑶台 第79节 (第2/2页)
“当年为我治伤耗尽心血,后来强撑了两年,终于还是油尽灯枯。”
“两年。”扶舟仰头,状似浑不在意地笑笑,“你果然比我强得多。”
“滚去治伤。若治不好,世子留不留你命我不知道,我第一个清理师门。”
扶舟在院中跪了一夜,孟璟翌日辰时命人来传话叫他赶紧滚,他这才拖着重伤之躯去找了张览,张览帮他治伤之后,师兄弟凑在一块儿,使尽浑身解数,总算开出来一张方子,煎了药叫人送进去。
楚怀婵此前因身在魔窟神经紧绷尚且能勉强保持一丝神智,眼下因被孟璟接回,放下心来,竟然彻底睡了过去。这一睡便是整整七日,孟璟服了张览的解药,毒清之后便衣不解带地守在一旁,整整守了七日,药与流食亲手喂进,换药擦身悉数亲为,半点不肯经旁人的手。
第七日晚间,楚怀婵仍旧未醒,但气色看着总算比此前好上许多,孟璟喂完药,走至中庭里,仰头望了一眼天际那轮将近月满的上弦月。
六月十二。
他第一次同她相见,便是去年今日,翠微观啊。
扶舟候在一旁,借着月光打量了他一眼,从前整洁不见一丝褶皱的直裰已经皱得不成样,人则满脸倦色,添了一层胡茬不说,眼底的红血丝更是清晰可辨。短短七日,从前那个养尊处优处处挑剔的世家公子竟似变了个人似的,落魄百倍不止。
他迟疑了下,试探问:“主子,泡个澡休息会儿吧?”
孟璟没应声,他只好继续劝道:“若少夫人醒来见到您这副样子,想必也会心疼,更会自责。”
这招果然奏效,他点了下头。
热水冲走诸多思绪,他难得将脑袋完全放空,真正正正泡了一回澡。只是偶尔,水汽氤氲间,他也会想起些旧事,譬如当日翠微观初见,她心内明明有恐惧却还强撑着装作镇定自若的要强模样,又或者刚进门时,她将他推开到千里之外的冷清模样;再到后来,阅微堂里,她在他面前落下第一滴珍贵的泪,医馆后院,她仰面笑开,同他说“我想试试,在深渊前拽住你”。
水底捞月,别后欢愉,送他出征,因为一封家书而头一回同他闹脾气……
他从前喜欢泡澡,是因为这时候经络舒缓,既能缓他膝上的疼,又能梳理清楚很多事情,是以阅微堂里甚至还特地建了汤泉池子。但这一次,他不管怎么摒弃杂念,脑海内浮现的,都是楚怀婵的各式模样,或不卑不亢,或温婉大气,更多的,还是后来,她慢慢也肯在他跟前展现的一个小姑娘该有的娇羞模样,开心便笑,委屈便哭,有脾气便闹……
他极轻地笑了下。
他洗去一身疲倦,换了身灵鹤望月纹的江绸,微微润湿的发以发带松松散散地束在脑后,重新回了中庭,命人搬了桌椅,自个儿亲自添了一盏莲花灯,提笔入墨。
墨是乌玉玦墨,笔是彤管羊毫,纸是燕子笺,熏香是甘松,一切都是她的喜好。
他仰头望了一眼那轮瑶台月,尔后低首,执起这管他用起来并不算顺手的羊毫,在冷月清辉下静静落笔。
“吾妻怀婵:
向来别者,方书信作媒,以见字如晤。然吾作此书时,汝尚在吾之身侧,故非以文托思,而以笔诉衷肠矣。
去岁今日,浑河之侧,翠微雅舍,吾误闯汝客居之所,累汝入朝堂纷乱,此吾与汝缘分之始也。后于云台,姜酒一盏,汝之胆大妄为,吾毕生少见,故戏弄于汝,累汝受责,且受命于天,背父弃兄,远赴宣府。
新婚之夜,彼时吾尚不知汝为心上明珠,令良宵染血,实为毕生之憾。后汝蕙质,不计吾之声名,敬公婆,友幼弟,吾感念之,后得母相劝,允汝入吾独居之所,而今忆之,方知此乃吾一生欢喜之端也。
《后汉书》载,岷山之南,夫劳妇随,相敬如宾。阅微堂朝夕相伴数日,吾与汝梁孟相敬,后汝为吾之伤势积忧积劳,吾之一生,初尝此味,忆之有回甘。
汝忆否?汝向来妆容甚素,独一日用金饰,吾自幼聆先贤教诲,谓心无瑕,然吾心乱,自此始矣。
吾携汝会旧部,汝见吾之暴行,未退避三舍,反忧心忡忡,更对吾言,深渊止步。后及入京,吾困于刑部,得汝探望,见汝九回肠断,乃知吾亦为汝此生珍重也。
及至归宣府,吾幼习千家文,后学百家武,受父所诲,尝以为万世定太平为己任,久不归家,然汝宽宏,吾实感愧疚。
后逢战事,汝言吾出塞数月,音信杳无,实为无心之人。然吾生性不善言辞,非不念汝,吾尝于塞北见玉兰望春,每思及汝,取玉兰藏于汝所临吾之帖书,帖书满日,吾归之时。
今入靖远,汝蒿目时艰,为吾私心,弃己安危,吾思之恸之。恰逢此夜,吾与汝相识距今一岁矣,西望瑶台,思往日东池捞月之乐,遂书吾之心意于汝,望汝心知,吾非无心之人。
思及吾之一生,少时得父庇佑,自恃家世功名,表面谦和,实自命不凡,心内孤傲。后逢变故,家业破败,声名狼藉,更性狂妄自大,蒙汝不弃,实乃吾此生之大幸。
然汝所涉之风波不平,皆自吾开端,吾纵百死亦不足悔矣。
汝性聪慧,然吾不愿见汝心怀婵娟,为吾倾尽玲珑心。
百年身世,唯此情苦。
吾唯愿,汝如昔时恣意悲喜,得睹卿卿此容,吾心慰矣。
丙子六月十二夜四鼓,从璟手书。”
他停笔,静静仰头,怔怔看着冷月清辉,忆起当日他从塞外回来,她对他发的那一通莫名其妙的怒火,彼时不过以为她在意的当真只是一份家书,这七日里,他倒居然无师自通地突然明白过来,这等年纪的小姑娘,在意的其实是,他不愿为她做这事,令她觉得他未将她放在心上,半点不在乎她而已,难怪当日能气成那样,乃至于胆大包天地敢冒犯他。
可纵然气成这样,她也没过多久便认了错。
她这人呐。
夜风拂过,墨迹干尽,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命人取了那本夹了玉兰花瓣的帖书过来,一并装入信封,再次落笔提字——吾妻怀婵亲启。
他将信封拿进屋内,轻轻放在她枕下,和衣躺在她身旁。
瑶台月清辉斜洒进来些许,他探手取过她一绺青丝,同自个儿的发挽在一处,打了个同心结。
这是新婚当夜,他不会主动提起,而她也不敢奢望的——
结发为夫妻。
第88章
月光一寸寸东移, 终是洒在了床边。
孟璟借着这光亮, 目光落在她唇上。当日因忍痛而咬出的那一连串伤口, 都在这七日里渐渐结痂脱落, 只留下了许多细小的暗痕, 他探手过去, 轻轻抚过她这近乎满目疮痍的下唇,尔后在她颊边, 极轻柔地落下了一个吻。
瑶台西落之时, 楚怀婵指尖轻轻颤了下, 她在迷迷糊糊间睁眼, 忽地感受到头皮被微微牵扯,不得不停下了刚醒来时无意识的动作,侧头往痛感来源处看去。
尔后,她便看见了那个同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