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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杨镇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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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镇人把杨镇分成了四部分,西端他们叫上街,上街最繁华的就是供销社,供销社后来私化,被称为大商店,商店其实也不大,共不到十间铺面,但后院很大,住着原供销社的老员工和家属,是出售日用百货的地方;中街并不是集市的中心,但因为杨镇中心小学在中街的缘故,平日里倒显得十分热闹,周围的商店也多是卖文化用品和玩物的。

杨镇中心小学原是一座寺庙,后被改为学校,五六排青砖青瓦的教室,此时的杨镇中心小学已经是五的制的完校了,五个年级约有一百五十多名学生,三十几位老师,开设的课程有语文、数学、体育、音乐、思想道德等。学校的院子中间耸立着两棵柏树,传说已有六百余年。“这六百余年是何等的风雨?人不如草木,人亦如草木啊!”这是多年后李旭川站在柏树前说给李清泉的话,那时候的李清泉才二十岁,刚从高中毕业,被聘为杨镇中心小学的代课老师。

下街在东端,因通往上川、下川,又是杨镇人去秦州县的东门,所以最为繁华,邮局、卫生院、杨镇中学、粮站都设在这里;从上街往北是杨镇政府和杨镇的戏楼,这便是后街,这戏楼只有在每年的四月初八唱会戏的时候会热闹几天,平时就是杨镇的牲口市场,不光卖马骡牛羊驴还卖猪鸡。

杨镇的集市每逢农历二、五、八日开市,各个村庄的人和外乡做买卖的人就会聚集在一起,买的卖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不尽欢腾,杨镇人因集市的缘故生活比其他村子的人要过得宽裕。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杨镇集市关门休市,这一段时日的杨镇悠闲而安逸,腊月的喧嚣随着关门休市也消散远去,一扇扇紧闭的朱红色店门在正月里也显出了几分喜庆。北面向阳的店铺门槛上坐满了晒太阳的人,男女老少,有下棋的、打牌的、唠嗑的,做针线的不一而足。偶有走亲访友的外村人急匆匆走过,他们就齐刷刷向那人看去,像看一场戏,戏子千人千孔,戏总一样,无非生活,他们也知道这些人没有啥出彩的戏,他唱的他们天天唱,没意思。于是,多是木然而无味的表情,直到他们看到了李旭亮和他母亲,他们一看到李旭亮母子就会想起秦腔《拾黄金》,他们就露出了笑脸,暖烘烘的太阳照在他们的脸上,有一种乍暖还寒的意味。

李旭亮一踏上杨镇的街道就无比慌张,他感到那些人的眼神像一把把杀猪刀,在他身上先是刮毛后是切肉剔骨,直到后来他的心血淋淋被人捧在手里左右翻看。他一手紧紧握着打狗棍,一手把碗靠在胸口,脚步碎而飘像戏台上的花旦走碎步,脸红得又像是被押赴刑场的秦英。他悄悄看了一眼母亲,母亲从从容容,甚至还面带微笑。

“慌什么,各看各的笑谈。你去朱家巷道,我去南巷道。”

朱家巷道在杨镇中心小学的对面,巷道窄而深,住着约有三十户人家,他们依巷相对而居,庭院大小不一,错落有致。李旭亮从左到右,从右到左走了莫约十户人家,不是家里没人就是被认为是好吃懒做的汉子,要么被关门拒绝,要么被人训斥一顿,渐渐他就没有再去敲门的勇气了,坐在一户人家的墙角边发呆。突然,门开了,一位莫约六十左右的男子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走出门来,看到李旭亮坐在那里一声一声叹气。

“年轻人,你是哪里人啊?”

“蔺家台子人。”

“噢!蔺家台子人,蔺八爷你认识不?”

“八爷,

我们蔺家台子没人不认识,您老认识他?”

“曾在盐官一起跑过市场,那时候我和你年纪差不多大,他老还好吧?”

“还好,就是下不了床,有好几年了。”

“村子还是这么困难?小海子,去给你这个叔叔取两个馍馍。”

那小男孩就跑回屋里去了。

“你们那里还是在放牲口吗?”

“还在放,不放再没有出路啊!”

“还真是各有各的难处啊,我们这里人多地少,没个放牧的地方,一到春末夏初和冬季农闲时节,养牲口就是一个大问题,没有足够的草料,碾的麦草实在不够吃,一个冬天下来那牲口一身膘掉成半身,到拉犁驮粮的时候,就只好给它们吃豌豆。一家至少有两头骡驴,相当于两个人口啊,还真是养活不起,不养吧,到耕种的时候又没个拉力的,真是难啊!”

正说着,那小孩跑了出来,把两个馒头放在了李旭亮的碗里便拉着他爷爷要去玩。老人边走边给李旭亮说:“去年收成不好,怕是都困难,熬熬吧!给八爷带句话,就说朱三想他老人家了,有空会来看他的。”

“没问题,我一定带到,您老要是来蔺家台子一定到我家坐坐。”

老人挥挥手便拉着孩子的手向街道上去了。

李旭亮把两个馒头放进褡裢里向巷道深处而去,眼看巷道就要到尽头了,他的褡裢里还是只有两个馒头,他有点沮丧,索性收了碗朝巷道外的河滩上走去。河滩上成片成片的荒草像老年人脸上的斑点,苍老而凄凉,冰下流水潺潺,河道两旁的杨树挺着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呜呜作响,似有人在哭泣,几只乌鸦飞离巢窝箭一般飞向远方。

突然,他在杨树林里看见一匹马,像是蔺春兰的“白蹄乌”。不可能吧,蔺春兰的父亲是蔺家台子的阴阳,常年在周边村子走艺,家道不算殷实,但还不至于到外边乞讨,一定是自己看错了,他慢慢走近一看,真是“白蹄乌”,“白蹄乌”就是“白蹄乌”独一无二。他向四周看了看没有看到蔺春兰,心里暗暗道:“这傻子,出来乞讨骑“白蹄乌”也不怕被人牵走。”转念又想:“这“白蹄乌”对于视马如命的草原人来说是珍宝,是举世罕有的良种,可对于不懂马的人又能算什么呢?不过就是一只牲口而已,只要能帮他们耕种拉驮粮食就行,其他的一概不重要。在杨镇这样的地方养两只骡子都已经让他们束手无策,怨声载道了,谁还有心思去偷马。”

李旭亮正在那里胡思乱想,蔺春兰从一棵杨树后慢慢走过来,对着李旭亮大喊:“旭亮哥,想偷马吗?”

李旭亮被吓了一跳,转身一看是蔺春兰,顿时睑红心又跳,如果是在草原上那怕是他们两个人他都不会紧张,他可以教她如何使用套马杆,如何把马骑得又快又稳,可在这地方,怎么都想不出能说什么,他略略低着头支支吾吾说不出一言半语。蔺春兰看着李旭亮的样子,心里既甜蜜又悲哀,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是草原上的孤鹰,是一匹马,一匹困在山林里的马,走不出,也不敢走。

“旭亮哥,你今天咋样?”

“不咋样,大半天就要了两个馒头。”

“你不在家里待着,跑这里干吗?你把“白蹄乌”就这样放在林子里,不怕丢了你家的宝贝?”

“今年家里也困难,我和我妈都出来了,我爸死要面子,说是他一个走艺的人,都是坐上席的人,出来要饭,以后没法再混,宁肯饿死。还不让我哥出来,说是以后要继承他的手艺,最看不惯他的穷酸。”

“那你要得咋样?”

“看,多半袋!”蔺春兰骄傲地举了举她的褡裢。

李旭亮脸一红没有说什么。

“旭亮哥,我背着这实在有点沉,我妈我一时半会又找不到,要不你给我先背一点,回家的时候再还我,我怕放在马这里让它给吃了,这家伙可馋着呢。”

“这怕不好吧。”

“有啥不好的,隔条河我还怕你跑了不成?”

说罢也不等李旭亮说话,一把夺过李旭亮的褡裢搭在自己肩上,把自己的褡裢塞到李旭亮怀里,跑过河去了。

李旭亮看着她的身影在河对岸的杨树林里隐隐现现,像一只兔子在草丛里蹦跳,有几份稚气,也有几份妩媚,心里突然像被洋麦的芒尖刺了一下,随即咯嘣一下,芒尖拆了,留在了他的心里,被血包裹了起来,形成了一个脓包。他知道,当有一天这个脓包破裂的时候,就是他心死的时候。

李旭亮和母亲返回蔺家台子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李旭川和李旭平已在家中喂马,两人看起来都疲惫不堪,褡裢也是面馍各有半袋,李旭川母亲看了一眼李旭平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天晚上李旭亮了一个梦,梦见他和蔺春兰骑着“白碲乌”在草原上奔跑,她的细发被风吹在他的脸上,如风的抚摸,洋麦穗上露水晶莹剔透,映着千万个他们的笑脸,豌豆花里飞出了美丽的蝴蝶,五彩斑斓,簇拥着他们慢慢向蓝天飞去。突然,一只山鹰俯冲而下,一把抓起蔺春兰飞过群山,无影无踪。李旭亮被心里的芒刺醒了,他很痛,痛出了眼泪。

蔺小兰在梦里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她抹了一下脸,全是泪水,她梦见了李从良,骂她不守妇道,死了要下地狱;梦见全村人在背后骂她不要脸勾引侄儿,骗人家吃物;梦见儿女被人指着背骂野种;梦见她空着双手,被人从一家一家的屋子里赶了出来,更多的是梦到她从村子里走过的时候,被老的少的男人盯着**和臀部笑,也梦见李旭平惊讶的眼神和拼命往外给她掏馍馍的样子。她睡不着,也不想睡了,她觉得自己走错了一步,害了自己也害了李旭平,她知道一个人孤零零面对黑夜的滋味,也知道一个人面对缥缈的希望将要承受的煎熬。她突然特别害怕,怕自己越陷越深,怕李旭平背弃自己,怕李旭平挣脱不开自己。她拥着被子缩在炕旮旯,暗暗啜泣,正屋里李从良母亲一声一声地呻吟,如猫头鹰的叫声,像在呼唤地狱里的黑白无常来索魂。

深夜的寒风在蔺家台子的上空刮来了一场大雪,静悄悄地掩埋了所有人的梦,大地白茫茫一片,没有尽头。

蔺春兰家和李旭亮家只隔着一条河,河水从北向南把蔺家台子分成了两部分,河东岸住着李姓族人,河西岸住着蔺姓族人。河上有一座木桥,木桥下有两块巨石,巨石下有一个大水坑,这个坑有多深没有人知道,水流从巨石上跌入水坑会发出雷鸣一般的响声,这条河故名“响水河”。河水源自石鼓山,清澈见底,冰凉渗骨,里面游着一种叫鮸鱼的鱼。河边有两排百年大杨树,长得枝繁叶茂,一到春未夏初便浓翠蔽日,河水更像是在洞中穿行一般。河南面有一座水磨,磨坊爷就住在里面,水过水磨坊便流入了固城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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