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兔子阎王 (上)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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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信玖道:“我很想听听忠钺的事儿,我记得那年我去青岛时他在河东他姑家,怎么回来的?好多年不见,变化真大,还学会了打猎。”
曹瑾言道:“这事你算问对了人,这其中的关节窍要眼下只有我知道个全须全鳞,好多事忠钺自己都不见得知道。就像你嫂子的事情一样,忠钺的事我也从没对人说起过。
他是你们东支的,忠钺他爹跟你一个班辈,前面一个大姐加亲弟兄四个,四兄弟分别取名谦、冲、致、和,他爹最小,叫曹信和,你说的嫁到河东的忠钺他姑就是这位老大姐。”
曹信玖点了点头:“对,我们是一条支脉的,虽然已经出了五服。”
曹瑾言继续道:“老人取名的本意是希望弟兄们秉承敦厚睦邻的家风,守好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从小管教严格,待人接物,宁吃二分亏,不贪半分利。前面哥儿仨倒还好,谁知到了老四,自小顽劣,上树掏蛋,下河摸鱼,无所不为,七岁时到了上学年级,进入家塾,屡次带头戏弄先生,最过份的一次,那次应该有十多岁了,把老先生如厕时惯用的扶手用锯子锯得将断不断,老先生老眼昏花,如厕时扶手折断,掉入了粪坑。于是被赶出家塾,家里就让他放猪,本想让他知道生计艰难,磨磨他的野性子,没想到正中他下怀,每天赶着猪群窜山越岭的,倒练就了一副好身板,更跟凌家庄几个吃水路饭的练就了一身好水性。
这样过了几年,家里人琢磨着这放猪也不是正经营生啊,眼看一天天大了,就让他下地,谁知这家伙天生就不是侍弄庄稼的料,怎么教也不行,看来耕读这两样在他这里是传不下去了。家里就想,好歹也要学一门手艺吧,以后能有口饭吃,问了他,说愿意做车把式,学赶车。家里人就找了相熟的赶车师傅,带他入了行。在车行里,他倒是如鱼得水,不上一年功夫,插套、系扣、修鞍具、编鞭子、调理牲口,整个一套手艺学了个十足十,更练得一手好鞭头,又响又准,随手一甩,就是一个焦雷,牲口正在拗着劲儿甩头尥蹶子,一鞭子过去,鞭梢准打在耳根台后,牲口当时就得跪下,然后再一鞭子,鞭梢一个回钩,准钩在牲口的嘴角,牲口一下子又人立起来,经过这两下,再烈的牲口也治得服服帖帖。听老把式说,这一手不好练,准头稍差很容易抽到牲口的眼睛,那这头牲口就废了。”
“有了这手本事,吃饭不愁了。”
“对,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就不会有后来那些事了。本来在他干车行这几年,家里信谦、信冲、信致都成了家,分家时候,信和说一分地不要,家里一致商量就把老宅分给了他,老人给他看着家,打算着他跟着车行挣的钱攒起来,过几年娶一门亲,就圆满了。
坏就坏在他的脾气,常年出门在外,穿州过府的,开了眼界,也沾染了草莽江湖气。由于手上有功夫,为人仗义,年龄不大,他渐渐就成了那些车把式的主心骨,每次揽活儿车行也总是让他出头露面。那一年,车队到了平度地面古砚镇,傍晚正准备投店,遇到打群架,一问之下原来一群当地恶少非礼一名茂腔戏班女旦角,戏班群起相护,奈何人少力单,正被打得抬不起头。信和年轻血气盛,一声招呼,大家抽出马鞭,加入战团,驱散了恶人,领头的更是被信和亲自下手,跑不掉躲不开,抽了个半死。只是没想到这些恶人是当地‘红枪会’的,有人记得了车队的标志,最后找到了车行老板,传过话来,说不给个说法以后甭想在胶东道上行走了。信和为了不连累大伙儿,当面向老板辞工要走,剩下的工钱也不要了,老板也算仗义,当着大伙儿,说了自己不得已的苦衷,然后结清工钱,洒泪而别。最后车行老板找了说和人,带重礼亲自拜会了‘红枪会’扛巴子,这事儿才下去了。”
“那信和哥后来去哪了?”
曹瑾言呷了一口茶,继续道:“当然是回了丹山,回来怕老人上火,没敢说明实情,只是说想回家单干,自己想弄一套车马家什跑单帮多挣点钱。我跟你爹与他脾气相投,他只对我们说了实话,其实他当时也确实想在就近跑单帮算了,只揽往西跑的活儿。如果真是这样,他经过上次的事情,能煞煞性子,后面的日子应该就能安安稳稳走下去了。可是老天爷不是这么安排的。凌家庄吃水路饭的凌向东跟信和要好,听说他回家了前来看望,知道信和的情况后,说凭信和的一身本事,由他引荐去高密潘龙王处,潘龙王有钱有势,最是爱惜人材,到那里一定能有个好前程。
说起这个潘龙王,在潍水一带赫赫有名,原籍昌邑白塔堡,原名潘启山,世代经商,据说年轻时得高人指点,说他是一条混江龙,命中主水,得水则兴,离水则衰,于是改名潘江龙,从家里要了本钱,来到高密潍水东岸旗杆堡另立门户,以水运起家,经过二十多年经营,从南边的景芝镇一直到海边的围子镇,只要是靠水吃水的买卖,象水运、打渔、水禽、芦苇、晒盐,他都是大股东。因为为人豪爽大气,权谋机变,在潍水水面上说一不二,所以得了个潘龙王的绰号,又因为这个名号实在太响,他的真名反而少有人知。
凌向东把信和带到潘龙王面前,三言两语交谈过,试了试水性,大为满意,当即就把信和编到了黑鲨队,就是老百姓俗话说的水鬼,专门干水底的活计,平日里月钱高高的,然后大活儿时另有优赏。头一年的冬天,信和就露了脸:做成了冬捕布网的引线。”
“什么叫引线?”
“说的是每年交九以后,水面封冻,照例要进行冬捕,其中一项最重要的作业就是布网前在冰面找好位置,在相距几十丈的地方凿两个窟窿,由一名水鬼钻入一个窟窿牵着纲绳的一头从冰面下潜游至另一个窟窿再钻出来,水鬼就相当于穿针引线的针,所以这个活儿叫引线。引线不仅要求水性好,而且人要阳气足、火力旺,出了窟窿赶紧喝下事先配好的掺了砒霜的烧酒,然后赤身在火边上烤,直到浑身出了红斑,汗出透了,再穿衣,才不伤害身体。”
“这个活儿不是一般人能干的,真是大活儿。”曹信玖赞叹道。
“按照潘龙王的旧例,每次引线之前,由账房端过装满现大洋的笸箩,引线的水鬼伸出一只手,能抓多少算多少,无论最后是否引线成功,抓到的大洋都是你的。”
“虽然富贵险中求,这是拿命在搏啊!”
“架不住信和艺高人胆大,每次都能做到无惊无险。水鬼们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精壮小伙儿,有血性,重义气,最敬的就是英雄好汉,正与信和意气相投,信和很快在黑鲨队中混熟了,大家互相帮衬,倒也快活。
这样过了两年,第三年刚出正月,潘龙王新娶了第六房姨太太。潘龙王此时也是快六十的人了,那六姨太却在青春年华,正是‘一树梨花压海棠’,白发配红妆,好不畅心快意。
潘龙王这时对信和办事能力颇为欣赏,就遣他领头驾彩船前去接亲。因为六姨太娘家小门小户,时间紧迫,嫁妆准备不周全,又闹腾了两天才一切齐备,第三天新人上船,接到了旗杆堡。
这位新人,可巧不巧,正是三年前在平度他们从‘红枪会’手中解救的女旦,姓韩,诸城井镇人,自幼家贫,因为生得容颜好,十岁那年,被高密‘长盛’茂腔戏班看中,入了梨园。因为唱腔刚健饱满,扮相俊美,还没有出徒就成了戏班的台柱子。一次演出时被潘龙王相中,为她赎了身,并给了娘家一笔丰厚的聘礼,就把她纳为了六姨太。六姨太肚子也争气,进门就有了坐床喜,潘龙王自然宠爱有加。
有道是等闲岁月容易过,节气又到了小雪,老天爷应景地飘下了漫天雪花,潘龙王见此情景来了兴致,命信和带领几名水鬼,驾着画舫,载着六姨太并贴身管家,沿河欣赏雪景。
画舫行至一处景致绝佳所在,潘龙王命抛下一锚,然后对六姨太言道:‘今天让你见识我黑鲨的手段。’随后从六姨太手腕脱下佩戴的赤金镯,远远抛入水中,命信和:‘取回来,这只镯子就是你的,船上有现成的烧酒。’信和抖擞精神,脱衣入水,不多时,从水中手持金镯冒了出来。上得船来,接过管家递来的烧酒,咕咚咚一气半斤下了肚,突然感觉不对头,一股彻骨的寒气从五脏六腑升腾起来,想开口,嘴唇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出了--原来管家递给他的是一瓶凉水。霎时间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四肢不听使唤,‘噗通’倒在了甲板上。
潘龙王慢慢挨过来,蹲下身轻声问道:‘知道是为什么吗?’信和说不出话,瞪着眼点点头。潘龙王又道:‘要不是她有个说梦话的毛病,我还真想不到是被你占了先,我也想不明白,内外宅门关重重,你是怎么得手的?当然我现在也不想知道了。既然被别人沾了手,这个女人我是不能要了,况且我也断定她怀的肯定不是我的种。我从商几十年,虽然有时使些商场手段在所难免,但在商言商,手上从不沾血。这么办,你好歹跟我一场,我敬你是条好汉,今天就成全你们,你捞上来的金镯算是我的贺礼,另外管家会把月钱结清,在钱财上我从来不落不是。至于有没有福气消受这些钱财,就看你的造化了。’然后站起身来,看着六姨太。六姨太眼见此情此景,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心里早明白了一切,由最初的惊恐变成了镇定,走到信和身边,静静等待发落。潘龙王命管家把一个手提箱连同捞起的金镯递给六姨太,说道:‘你们从这里上岸,往西走,越远越好,再不要踏进高密半步。’然后命起锚靠岸,看着六姨太扶着曹信和登岸,命船上其他人:‘回去就说今天赏雪时六姨太不慎失足落水,曹信和为救六姨太入水后不幸被冻到抽筋沉底,俩人都失踪了。哪个要是漏了风,也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手段。’
六姨太,这时不应该再叫六姨太,就叫韩氏吧,韩氏扶着信和跌跌撞撞上得岸来,好容易就近找了一户人家。此时信和已不省人事,气若游丝,韩氏求人帮忙把信和搬到炕上,把炕烧热了,烈酒搓,姜汤灌,棉被捂,到半夜终于呕出几大口黑血,脸上黑气褪去,呼吸也粗重起来--一条命终于捡回来了。”
曹信玖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问道:“那就赶紧回家吧!”
“对,他们也是这么想的,第二天一早,找出几块大洋,谢过了主家,然后托他寻了一辆带棚马车,围着棉被把信和拉回了丹山。
到了家里,一看信和不省人事的样子,老人吓掉了魂,问这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自称是信和的女人。当时也顾不得别的了,又是找郎中,又是请神婆,第三天信和终于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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