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骤雨 (第2/2页)
裴燃俯身替她拭泪,用岛城方言柔声细语哄她:“莫哭,再哭,要坏相了。”
像小时候顾美兰哄她那样。
老太太精神很差,醒得一时,不多久便沉沉睡去。
贺一鸣噙着泪扒在病床边,张望半晌,格外伤心道:“阿爸,太奶奶又不记得我啦。”
贺照群将他抱在膝盖上,沉默许久,擦了擦他眼睛:“别怪太奶奶,太奶奶生病了。”
他们来得晚,医院探视时间很快结束。
贺照群客气地请护工阿姨多加留心,说自己明天一早再来,倘若有什么情况,请她一定及时打电话给他。
护工阿姨摇摇头,看他一眼,又叹着气点点头:“你也要注意身体,还得顾着小娃娃,可千万不能累垮了。”
贺照群谢过她,抱着哭睡过去的贺一鸣往电梯走,走远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等裴燃慢慢跟上来。
雨不见停,犹带着奔腾的气势。
外面是水底般的世界,须得暂避。
贺照群将贺一鸣安置进儿童安全座椅里,轻轻掩上车门。裴燃没像之前那样跟着坐进后排,隔着车窗玻璃静静看了一会儿他脸上未干的泪痕。
裴燃只保存了很少关于祖辈的记忆。
外公外婆在国外,与她们母女不亲近,奶奶看重孙子,一直跟着叔叔和表弟一家生活,只有爷爷疼她,经常坐船来看她,然而早年他肝癌离世,从入院到葬礼,裴燃都没能见一面。因为她还小,在大人眼里不需要悲伤,也不重要。
裴燃理解贺照群的用心。
阿尔兹海默症发展到晚期,并发症复杂且严重。顾美兰出现明显的智能障碍,长期卧床导致血栓,进而引发肺部感染及心功能障碍,年华一天天的,经不得数。
老人与孩子,一个逆时针一个顺时针,见一面少一面。纵然现在见了伤心,孩子暂时难以理解,但总归能留下记忆。
而记忆这种东西,有,总比没有踏实。
那贺照群呢?
裴燃望着坠落的雨幕,又禁不住想。
顾美兰的世界停留在九十年代初期的某一天。记得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儿媳,她的长孙,偏偏遗漏了真正在场的人。
被至亲遗忘的感受,贺一鸣还小,或许还不懂得,可贺照群已经是被允许悲伤的大人了。
雷霆在夜空中翻滚,洁白的闪电劈落,顷刻间照亮如白昼。架空层停车场入口处的排水渠最大限度地阻断雨水灌入,发出震耳欲聋的潮声,令他们如孤岛避免被海吞没。
裴燃绕过车灯走到贺照群身边,两人背靠车尾,站得很近,她仰头看了看他,又低下。
在下一次闪电落下的瞬间,雷声逼近之前,裴燃突然开口:“可以牵你的手吗?”
贺照群没有作声,他一直沉默地看着她。
裴燃多此一举地解释:“怕你害怕。”
贺照群的手很宽,指腹与虎口有因为劳作生出的薄薄的茧,掌心有简单明了的纹路与温度,就算在料峭春夜里也显得暖。
他没有挣开,也没有回握裴燃的手。
仿佛这已是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
裴燃并不是很在乎。
她将他抵在身侧,将他展开,与他分担片刻痛苦。
两个人靠得很近,滂沱雨声中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但谁也不看谁,视线一个放在远处雾蒙蒙的岛影,一个放在皮卡剐蹭得坑坑洼洼的车漆。
有人希望这场雨慢一些再停。
有人希望珍重之人不要伤心。
最后先松开手的是裴燃。
雨势渐小,她退后一步,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贺照群:“回程要不要我来开?”
贺照群低头看她,见她眼角有些红,但眼眶没湿,他克制住伸手摸她眼睛的想法,将右手握成拳藏在身后。
裴燃说:“你看起来很累。”
贺照群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反问她:“你认得路吗?”
“当然认得。”裴燃小声说话时会带些许鼻音,听起来像撒娇,“这条路我们以前走过没有一千遍也有五百遍吧?就算不认得,你不会提醒我吗?”
——听起来像撒娇。
但贺照群知道不是。
正如裴燃的善良、自私、依赖,裴燃缓解无聊的途径、追求新鲜的方式,有时候会伪装成“喜欢”。
但她握他的手不代表恋慕。
她吻他不代表心动。
她此刻说的话、做的事也没有其他含义。
贺照群年少时不懂分辨,吃过一次苦,现在会提醒自己不要错认。
他从她手里拿回钥匙,率先拉开驾驶座门,回绝她:“雨天路不好走,下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