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自私 (第2/2页)
只见她写着,某日天气晴朗,花开正好。某日阴雨绵绵,如同江湖绝学暴雨梨花针。某日路过的野猫和她面面相觑,一瞬间大有心意相通之感,但不知通了什么。还有某日一旁的野狗长相极为可爱,它仰头看她,她透过马车的窗子俯首看它,正是两两相惜之际,猝不及防地,它撒腿在车轮让留下了标记。
她还写,聚萃阁的点心仍旧美味,但留在阁中吃食的夫人们似乎多是为了交际,而她没什么可交际的,无言无语,只是吃。聚萃阁的师傅见状问她是否是东西太难吃,原以为此行与众人格格不入,彰示她并非京城人士,不想是不知何时吃得泪流满面。好在她本就不是京城人士,遂道吃出了家乡的味道,竟赚得冰酥一份。骗人到底是遭受报应,如她正值月水,无福享用会令她腹痛的冰酥,只得道若是感念同乡,不若送她加了蜂蜜的槐花饼。
聚萃阁没有槐花饼,虽然家中厨子可以做,但厨子是个苛刻的年轻小伙子,不确定口味便不动火。她从未吃过这物,怎知它是甘甜可口,还是清香四溢?末了,褚道还是弄来了槐花饼,说这是邓李的绝学,也是邓李极少数会做的菜。邓李父母早逝,无人须他下厨以表孝心,更无人教他做菜,除了做槐花饼给他吃的小叔叔。而那小叔叔的母亲早逝,也并未教他许多菜式。
堂堂骠骑将军为她做槐花饼,委实令人受宠若惊。她自知无以为报,便向纳兰梓问关于圣上的事。那些纳兰梓作为御前侍卫时,看到的圣上是什么模样,十六岁御驾亲征的圣上是什么模样。她将这些模样写成话本,倒贴银两送给瓦舍酒楼里讲故事的人。
她想,人真是薄情啊,早些年抢破头要进宫做宫女也要嫁给圣上的人,如今挤在街头巷尾窥探战神真容。
人也真的狠,造神又要毁神。
如此看来,不止京城是个龙潭虎穴,整个人间都令人惶恐又悲伤。她在三河湾是一种惶恐,白应留在京城是另一种悲伤,两个人在一起时怎么就忘却了挨在身上的疼?
她十分确信,这疼是深入骨髓的,因着有时她心如止水,无欲无求,甚至平静到她认为自己有了大智慧。但有时听到关于白应留的消息,竟然还会开心,这才晓得,是伤口太深了。就像烧伤的人,烧到皮会痛,烧到肉反而不痛了。
书信里诸般哀怨与欣喜交织,翻阅至初始,仍旧是某日天气正好,万事万物一派欣欣向荣的模样。唯有她在质疑,清荷心疼少爷,她是否还有心疼旁人的能力?
想来,她是有的,为她付出的,她皆给予回报,只是失去了将花花草草小狗撒尿讲与听的人。
白应留冥思苦想,这些话是讲与他听,还是讲与懂的人听。他该履行婚约,还是放她自由?
他深陷其中,想不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亦未发觉悄然而至的萧别离。
萧别离道:“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再同她相见,不闻她的消息,当你不知道她是否在乎你时,你能骗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她能照顾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这就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白应留一惊,连忙将书信收回匣子。
萧别离亦装作无事发生道:“你平日里太惯她了,导致她如今无法无天,作得要命。你看溺爱娃娃的父母,哪个不落得个一身埋怨?”
白应留求教道:“我溺爱她,所以如今她恨我?”
萧别离当然是指这份溺爱,使她妄想成为皇后。他震惊于白应留弄错因果,便问:“你不知道她为何恨你?”
“我知道。”他垂眸道:“可她今日问了我许多,却未问那镯子。”
张游推着轮椅慢悠悠地靠近他们道:“苍云宫有些阉人在成王宫侍奉过,想来知晓镯子的来历,定要讲给那丫头听。既然要炼情蛊,总会在情字上动工,要她晓得,你不够爱她,方有炼制情蛊之决心。唉,你怎么会送那个镯子给她?糊涂啊。”
“那个镯子值钱。”白应留辩解后,又认为站不住脚,终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只是想送什么做她的生辰礼,又不知送什么。”
萧别离同样叹息道:“糊涂,糊涂啊,她若知晓镯子的来历,定然为之心伤啊。”
白应留抬头道:“她应该知道,只是,为何不问我呢?”
张游递给白应留几张膏药道:“兴许你有多爱她,已不重要,她只是想同你有一个孩子。”
萧别离扒开白应留的衣裳,往上贴着膏药道:“她还告知你,她的丫鬟不与她同住,可不是还望着你能偷偷去看她?”
“你们偷听?”
“这是我家。”张游戳戳轮椅道:“我在我家听东西,什么能是偷听呢?”
“……还听到什么了?”
“也没什么,只是似乎有丝丝情深意切,所以不晓得你为何做这般抉择?”萧别离郁闷地缩成一团道:“让旱死的人深觉浪费。”
白应留吞着药丸道:“她跟着我,便困在京城了。”
“谁不是困在京城?”
这话由一个自宫墙一跃而下,自此再不得来去自由的人口中说出,满堂无言以对。
张游托着头,笑问:“困在京城,与困在三河湾,相差无几。你知她不介意困在京城,你在介意什么?”
白应留抱紧木匣子,轻抚上面的花纹,默想她笔下的字样,听着外面的雨声,一颗心像淌过她所说的暴雨梨花针阵后,开口承认。
“介意我所做过的所有蠢事。”
“介意我将她伤个彻底。”
“介意她望向别人时,璀璨的眼神。”
“介意我于她而言,一次次失信。”
“介意我的自卑、自大、妒忌。”
“介意她对我满怀期冀,我却再次令她失望。”
“介意她介意,又介意她不介意。”
“介意她日后后悔同我在一起,又碍于各种缘由不敢离开。”
“并非介意,而是害怕、恐惧。”
他明明说过,他清醒、理智,未有走火入魔,不会再走火入魔,却不知不觉,有了心魔。
这心魔擅长欺骗,用“为她好”的华丽外表,捅了她一刀又一刀,却仍旧渴望她飞蛾扑火,来证明他的可贵。
直至今日,心魔褪去,他才晓得,他所做的一切,不是为她好,而是为他自己好。
是他害怕,怕她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望向他时逐渐黯淡。怕爱意消退,他便忘记了有人爱过他,有人曾视他为世间珍宝。怕这阴雨连绵时的身疼体痛,右手不复从前的有力,只多不少的白发,成为她的累赘。
怕他被高举,又坠入谷底。
所以爱在最浓烈的时候抽离,便能温存一生。
“真自私啊,白应留。”